警察楞了一下,回答道:“可以的,只要有人打申请报告我们都会放。”
秦钺于是很沉稳地“嗯”了一声,垂下等了一夜的眼,很餍足地道:“挺好的,他应该会来的。”
好在何处警察竟全然不知。
秦钺这一句认罪,便是一代青年才俊的轰然倒塌,他们臆想中和这位心狠手辣的上位者的硬仗还未拉响序幕就已经鸣鼓收兵大胜而归,实在是让看守他的警察又是好奇又是后怕。
原本是个让人无处下手浑身是刺的敌人竟然不战而降,无论如何,对于他们来说,总是一件幸事。
卫可颂之前那场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睡眠似乎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失眠,他看着电视上那个明亮刺目的灯牌上的告白和不疾不徐走出酒店秦钺,电视上的光影奇异地倒映在他空无一物的眼睛里,明晃晃似剥落又不掉的泪光。
但卫可颂知道自己没有哭,他实在是哭不出来了,秦钺太过冷静淡定,走上的不像是什么通往无期徒刑的警车,倒像是走上了一辆就送他上下班的布加迪威龙,只有上车前回头望那熄灭的灯牌那一眼里看得出几分冷寂,回头之后便全然无波仿佛死物,连狼狈都没有,姿态磊落,丝毫不像是杀了自己亲生父亲被抓获的犯罪嫌疑人。
电视和网络都在播出这位声名极盛的,曾经年轻有为的秦氏领导者荒谬的宣判,这些不懂事实真相的人无非是感叹黑暗罪恶的资产阶级,和金钱诞生出来的腐败朽坏,好像钱是个吞噬人心的怪物,是引来灾祸的金苹果,谁有太多都会变得自私自利罔顾人伦。
尤其是能数的上国内最有钱前几名的这位秦姓总裁。
谁能知道这位最腐败罪恶朽坏的人,有一颗狼狗一样腥臭的真心,把它像是扔一块坏骨头一样随便地扔在了卫可颂面前。
卫可颂不知道,他没要,秦钺就也不要了。
卫可颂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秦钺坐在警车上渐行渐远,他手边是一个被摔碎了之后又被带回来拼凑齐整的相框,卫可颂的脖子上戴着那个相框里取出来的戒指;二楼的走廊上是凌乱摆放被打开的三角钢琴,钢琴椅子上是那包被勒变形的廉价跑胶糖。
迈克坐在卫可颂旁边,他处理了一些登记手续之后追着卫可颂回了家。
现在这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看着电视里被带走的秦钺,目光同样复杂,他知道秦钺顾飞白走之前拼了命都要让他离开的人:“他喜欢你吗,卫,我是说电视上这个罪犯?他给你的告白很奇怪,他想做你的狗,听起来他并不想伤害你,我不懂顾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拖进监狱,我一直这样觉得,我和顾争论了几次,但他坚持。”
迈克耸肩:“顾说过分的喜欢就会演变成伤害。”
卫可颂眨了眨干涸发涩的眼睛,他像是被电视上的画面摄住了魂魄,没有回过神来,有点茫然:“是吗?”
迈克回忆道:“顾很喜欢骗人,他玩弄所有进入他世界的人,你知道的,这是天才的通病,我们这种普通人永远跟不上他们,思维,感知,眼界,预见力,甚至情感,我知道顾喜欢你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普通地喜欢,我知道他非常喜欢你的时候,他已经要死了,但依旧为了你回国,我知道他特别特别喜欢你的时候——不是他死的时候。”
迈克的眼神变得很远:“是在他明明已经做了一次临终关怀的排练,他也可以轻易地把你骗过来,让你为他拔管,让你为自己曾经对他饿恶劣态度和不信任痛苦难受,并且最后终生铭记他,再也无法忘记这个家伙——我打赌这一定是他最开始的剧本!他就是这样一个该死的家伙!明明你没有做错什么,还要反复为他的谎言承受代价!”
迈克一顿:“但他放弃了。”
“我已经把手机递到他的呼吸面罩旁边,他只要一开口说自己要死了就能让你过来看他死亡,为他拔管,因为太逼真了,他没有骗你,他能不怀好意地把自己的死亡的罪责压一部分在你的身上,卫,以你的性格必然一辈子都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错,但他放弃了。”
迈克呼吸绵长:\"但他没有这样做,他甚至为此感到抱歉,他对你说了【sorry】,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向任何人道歉。“
迈克侧头看卫可颂,黑乎乎的眼睛里有眼泪滑落:“当一个天才放弃施展自己谎言的神通,当他不以为骄傲睥睨世人,卫,那他大概率是喜欢你的,原谅我的自私,顾并不想让你来,但你不来,我太难过了。”
迈克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吸着鼻子说:“褚明洲先生离开了这里,他去国外养病了,你们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太适合他的后续治疗,他需要静养,是顾给他找的疗养所,都是很顶尖一流的条件,你的哥哥卫静临先生现在应该接手了顾在美国的医院,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向他求助。”
迈克在心里默默补充,但卫静临不能回国,一旦回国,证据链已经被放在迈克这里备案,只要卫静临回国迈克就会帮忙举报,卫静临就是和秦钺一样的下场。
这都是顾飞白为卫可颂早就安排好的安全局。
卫可颂怔楞许久,没有开口,迈克拍拍他的肩膀,道别离去。
卫可颂忽然觉得这个他住了二十年的房子空空荡荡,一堆旧物堆砌在他身旁,旧人却早就不见了,生离的生离。
死别的死别。
他没有泪流,连呼吸都无力虚脱,只觉得骨头上被噬咬出无数小口,电视的光从里穿过,千疮百孔地落在钢琴上,相框勉强拼凑,里面的照片碎成千万张不同的脸,和相框外的人交相辉映,仿佛亡灵坐在沙发上缅怀生前往事。
楼外传来狗吠,卫可颂在沙发里觉得身体不断下陷,恍然周围天已经漆黑一团,只有微光从很远的地方匆匆划过,照不亮曾经豪华的首富宅邸,他的管家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担忧地落下目光,看着这个一口酒没喝但看着像是要醉死在沙发里的少爷,眉头蹙紧。
卫可的电话突然响了。
卫可颂猛地从一场噩梦般的昏沉中惊醒,他浑身都是冷噤噤的汗,仿佛像是溺水濒死的人从湖里被捞出,拿着手机,屏幕的光太刺亮,他几次都看不清上面的电话号码,卫可颂靠在沙发柔软的靠垫上,一只手揉着额心,接起之后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便接不起气说后面的话了。
对面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似家常闲话般:“还没起吗?你倒是能睡,可颂。”
卫可颂“啪”一下,就像是一根被弹回来的橡皮筋一样在沙发上绷直坐正了,语气也瞬间拔高肃然:“卫方强?!”
卫方强听见卫可颂这么喊他,也不奇怪,倒是气定神闲地道:“都知道了\"
卫可颂一时无语,许久闷声道:“你说的是我不是你亲生这件事,还是你和褚明洲的母亲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件事,还是你参与了秦钺的煞星酷刑这件事?”
卫方强倒是一点羞耻都没有,坦荡道:“小混球知道的还挺多,知道你爹为了你把你嫁出去好几次的事情吗?知道怎么不说?怪你爹没告诉你这些就来安排你吗?”
卫可颂没搭话,卫方强笑一声接着道:“我没把你当儿子,卫可颂,你也不是我儿子,我儿子要是你这幅遇见什么事情就软弱退缩的样子早被我送去当兵了,不至于我为他这么劳心费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