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梵音大起,在皮肉的焦糊味道中,头顶被戒香烙上了九点香疤,牧倾寒却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安然跪在蒲团上,他仰头看向宝相庄严的佛祖,心中却想起一个人似喜还嗔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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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中起居注》
……正极十七年,国朝修史,毕,楚帝御览其书,太史直书曰:帝青年时久怀悖志,罔顾君父之恩,逼宫自立……种种狂逆之言,闻者无不两股战战,其时左右皆变色,汗出如浆,适逢卫王、公主、睿王、信王侍于侧,公主怒曰:狂徒耳,陛下何不击杀此獠,以正视听!
楚帝释卷大笑,一手示公主,笑曰:朕虽天子,然岂可禁天下悠悠之口耶!一生行事,岂惧后人评说?
☆、三百六十六. 生如夏花
这场雨一连绵延下了数日,整个京师都被笼罩在一种湿漉漉阴沉沉的氛围之中,此次动乱倒并不曾有太大的波及,虽然整个事件期间不乏染上几笔血色,但终究还是渐渐平静了下去。
“这雨……还真是下得不小。”北堂戎渡袖手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交织如帘,这几日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就连此刻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上一会儿雨景,都已经成了一种不错的享受,他无声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忽然开口问道:“……哲哲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爷的话,边境处我军提前就已作了戒备,哲哲一方虽有异动,但到底不曾有任何作为。”谷刑一身灰衣站在北堂戎渡身后不远处,一五一十地说道,北堂戎渡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孤一番准备已经筹划了这么久,即便朝廷之中有皇位交接的大事,又岂会给人以可乘之机,否则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北堂戎渡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去接从屋檐上冲刷而下的雨水,冰凉的雨水淋在他雪白如玉的手掌上,溅起片片沁骨的冷意,谷刑微微躬身,道:“……在哲哲的细作已有消息传来,毕丹王子原本主张发动大军,趁大庆有变之际,率军挺入中原,不过却被哲哲国主否决,国内贵族也并不支持,毕丹后来也就不再一味坚持。”
北堂戎渡闻言,菲薄的嘴角似乎微微翘了一下,他垂着眼睫,忽然不轻不重地甩了一下右手淋漓的雨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白的锦帕,慢条斯理地将湿漉漉的手掌细细擦拭干净,道:“毕丹这个人,倒也确实算得上一个多情的种子……不过他毕竟也是一国王子,一旦冷静下来,知道事不可为也就罢了,不是冲动没脑子的人。”谷刑站在北堂戎渡身后一言不发,他对毕丹与北堂尊越之间的事情是略有所知的,眼下听见北堂戎渡说起这些,自然不便插嘴,只垂手听着,北堂戎渡擦干净了手,便重新把双手拢进袖子里,目光平淡地看着大雨将视线当中的建筑洗刷得鲜明无比:“登基大典在三日后,加紧准备一下,不要到时候有什么纰漏。”谷刑躬身应了一声,北堂戎渡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谷刑见状,便静静等候着吩咐,北堂戎渡忽然却摆了摆手,说道:“好了,这里现在也没有你什么事了,先下去罢。”
一时谷刑退下,北堂戎渡又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有内侍静悄悄地捧着装有伤药纱布等物的托盘上前,细声道:“……殿下,该换药了。”北堂戎渡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回到房中,几个内侍手脚麻利地替他褪了外衣,露出肩上被北堂尊越一剑刺伤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换了药,重新裹好伤口,一时事毕,北堂戎渡穿上衣服,却吩咐道:“……去取伞来。”
一名内侍立刻退下,很快便拿了一把油毡大伞回来,北堂戎渡系上一件披风,也不要人跟着,便独自拿伞出去了,此时外面的雨下得小了一点儿,哗啦啦地打在地面上,很有些沁凉。
北堂戎渡冒雨出了自己的寝宫,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却是到了澄绣斋,他拾阶而上,来到外廊,这便停了下来,北堂戎渡站在外面,听着从室内传出的琅琅读书声,一张脸上十分平静,但双眼之中却好象有什么在隐隐流动,他在外面无声无息地待了一时,直到里面安静下来,之后下了学,这才走到一处略僻些的地方,避开前来接两个孩子回去的一干宫人,北堂戎渡眼看着一双儿女钻进小轿,一行人很快离开了澄绣斋,这才走了出来,来到正门那边。
里面有人在轻声咳嗽,虽然声音很小,但以北堂戎渡的耳力,即便是站在外面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北堂戎渡似乎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推门而入,跨过用黑漆抹得油亮的门槛,里面的人愣了一下,好象没想到会有人来,下意识地就抬头看向门口方向,当他看清来人的样子时,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滞了那么一瞬,瞳孔微缩,外面风雨交织,打落了枝头嫩花。
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道,几乎把因为连日里阴雨不止的潮湿气息都驱散了,由于是阴雨天,昏暗的光线影响视力,对孩子们读书不利,因此室中点着几根儿臂粗细的蜡烛,明亮的火焰依依跳动着,映着墙上的几幅字画,青年缓缓推开门迈步走了进来,站定,顺手带上了大门,连同外面仿佛还能够闻到雨水气味的潮湿空气一起隔绝,年轻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很华丽的蓝色常服,系着披风,容貌看起来是那么地年轻,皮肤光洁莹白如同玉石一般,五官精致得出奇,眉目间几乎隐隐有光彩焕发,沈韩烟的心脏突然就漏跳了一拍,手上正收拾书本的动作便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好在他及时稳住心神,然后便是深深一礼:“微臣……”“孤……”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彼此下意识地对看了一眼,仿佛都在刹那间出于本能地掩饰了什么,不露声色,某种东西在周围静静沉浮,沈韩烟顿了一下,随即就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着的东西,再次见礼:“……微臣见过殿下。”
北堂戎渡听了这话,那张从一进来就从未有过什么特别表情的面孔突然就抽动了一下,他好象想要低低地笑起来,就仿佛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事情一样,但北堂戎渡到底没有笑,他只是抬手轻轻将被雨水濡湿了些许的鬓发向耳后撩去,举手之间,精心修剪整齐的指甲就仿佛玳瑁般闪着晶莹的光,他看着沈韩烟,平静道:“……刚才,孤在外面听了很长的时间。”
沈韩烟微微一怔,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只得不作声,既而微垂了头,一副恭敬的样子,北堂戎渡衣服下摆露出黑色的翘头履,鞋底和帮沿尽是湿痕,他在外面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就连衣摆都溅湿了一片,他却好象完全没在意,沈韩烟略抬了眼,却正正撞进北堂戎渡的凝视当中,在看见对方眼睛的那一刻时,沈韩烟的心突然就颤了那么一下,北堂戎渡的眼睛很亮很亮,而且亮得很特别,就好象能够一直照到别人内心深处最不可为外人道的地方,仿佛无论是什么人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住,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经被对方完完全全地捕捉到了,沈韩烟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就紧攥了一下袖口,模糊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北堂戎渡的目光移到沈韩烟面前的那些书本上,神情淡淡的,顺着沈韩烟所在的角度望去,目光尽处,北堂戎渡漆黑的长发如同泼墨一般,自头顶垂下,发梢被雨水微微濡湿,北堂戎渡忽然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菲薄的唇边似乎慢慢泛起一丝微笑,沈韩烟突然间心跳如鼓,彼此被明亮的烛光照着,在雪白的墙壁间落下两道长长的人影,北堂戎渡走到沈韩烟面前,他脸上的肌肤被灯光照得就好象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有深沉之色,在灯光下隐隐遮住些暗中流转的东西,青年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那张中年男子面白微须的文雅容颜,那略显苍白的脸孔并不出彩,与大部分读书人没有多少区别,额角有一块很小的疤痕,大概是隔的年月太久的缘故,疤痕都已经很淡了,不仔细看的话并不能发觉,北堂戎渡忽然抬起手,仿佛是想去触摸这张普通的脸,沈韩烟一时怔住,直到青年洁白如玉的指尖即将碰到他的脸上,这才仿佛突然惊醒一般,整个人急忙向旁边微微一避,面上神色恍惚不定,惊疑道:“……殿下?”
北堂戎渡突然就笑了起来,渐渐笑起来,他笑得仿佛很用力的样子,就连胸口都起伏着,就好似发现了什么极滑稽极可笑的事情一般,唯有那双蔚蓝如海的眼睛却依旧冷静,似有若无地闪动着光芒,仿佛是想要看穿什么,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看在沈韩烟眼里,突然就好象一把大锤狠狠地砸在心头,一下,再一下,又一下,有什么东西迅速从他身上汲取着仅存的温度,把那颗用谨慎保护着的心慢慢慢慢地蚕食殆尽,半点不剩……忽地,北堂戎渡毫无预兆地止住了笑,喘息了一下,烛火淡淡映着他嘴角那份凉薄的笑意,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外面的雨声依旧不停,北堂戎渡打量着男子,却突然又笑了起来,然而几乎就在这一刻,只见一点青光刹那间划过,快似雷霆一般,幽幽如碧,再平静下来的时候,森森室中已安静如死。
雪白的粉墙上投落着一人手持短剑的剪影,那剑不过两寸左右的长度,通身以碧玉打造,泛着幽幽的冷光,乃是北堂戎渡自幼就带在身边的,自然没有像铁剑那样开刃,但沈韩烟却很清楚地知道这把玉剑下究竟曾经收割过多少条人命,那尖利的剑尖足已致人于死地,而此刻青光出袖,却紧贴着肌肤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沈韩烟清楚地感觉到颈间传来的那丝凉意,那短剑如同一泓幽幽碧水,就在转瞬之间紧紧抵住雪白的脖颈,北堂戎渡嘴角微翘,烛火静静散发着光和热,映照着青年俊美绝伦的面孔,明明灭灭,沈韩烟睫毛轻颤,呼吸几乎滞住。
“……不要动。”北堂戎渡含着笑,轻声说着,他的眸子里流动着近似温柔的颜色,认真端详着面前的人,然后一手稳稳持剑,另一只手却伸了过来,抚上了对方的脸,在这一刻,沈韩烟最后的一丝侥幸轰然碎裂,然而他又仿佛想起了过往所有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身体骤然间就放松了,彻底放松,好象再也不必掩饰什么了,就这样赤裸裸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摊开来放在太阳下暴晒,他定定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不知为何,心中就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戚,同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他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上一动,眼睛微睁着,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北堂戎渡,身体站得笔直,没有半点颤抖,眼眸明亮如昔,面上也没有任何惊慌伤感一类的模样,而是一片仿佛平静到了极点的麻木,北堂戎渡的手在沈韩烟的脸上轻轻滑动了片刻,既而忽然就停住了,然后慢慢用力,就好象是正在揭开什么东西。
随着这只手缓缓掀动,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终于被揭了下来,露出面具覆盖下的那张脸,清雅俊逸之极,淡淡烛火的金黄光芒中,两张过份精致的脸孔面对面地相视,近在咫尺,一个俊美风流,一个温润似水,眉目之间依稀有血缘联系,如此两两相傍,漂亮得过份了,竟是透出了一丝不真实之感。两个人都没有动,墙上的影子看起来却好象是彼此正互相亲昵地依偎着,过了许久,沈韩烟忽然轻轻开口,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出了我来的?”
北堂戎渡眼神宁静无波,握着短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他看着沈韩烟,平声道:“……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罢,孤看到你,听见你开口说话,就知道是你。”沈韩烟淡淡苦笑:“我原本以为自己的乔装本事虽然不敢说胜过你,却也鲜有人及了,却竟然被你一眼就认出来了……”北堂戎渡声音无波,道:“你的乔装易容之术已不在我之下,即使是那李洪月的亲近之人,只怕也是辨认不出的,只是……”北堂戎渡顿一顿,忽然微微一笑,道:“只是你与孤自幼相伴十三载,同床共枕无数个夜晚,莫说改扮,即使你换了一副皮囊,孤还是认得。”
沈韩烟听了这番毫无起伏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一线湿意从眼窝内直流下来,他笑着,深深凝视着北堂戎渡,道:“那么,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揭穿我?为什么任由我进入东宫,做两个孩子的老师?你就不担心,不担心我会借机做出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情?”北堂戎渡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站着,沈韩烟忽然就笑了,那笑容温柔似三月春风,眼神也越来越亮,他微微倾向北堂戎渡,就仿佛没有感觉到剑尖割破了皮肉的那种痛意,只喃喃自语道:“是的,你终究还是……终究对我不是真的再无半点情意,我说的对吗,北堂。”
剑尖刺破了白皙的脖子,一丝细细的血痕赫然出现,北堂戎渡下意识地一缩手,将沾了血迹的碧玉短剑收回袖内,沈韩烟微笑着看着青年,到了这个地步,他好象整个人完全放松了,根本就不在意自己会怎么样,他含笑问道:“北堂,你要怎么处置我?这件事你不要怪知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从来就……总之,不关其他人的事,是我自己一意孤行,想要到东宫来。”
北堂戎渡却没有回答,他眼神莫测地看着沈韩烟,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沈韩烟也看着他,并不躲避,北堂戎渡忽然道:“……北堂陨呢?”沈韩烟眼波一顿,脸色就仿佛暗淡了下去,静静说道:“以后你不必再担心他了,父亲他……以后再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保证。”语气之中有着叹息般的愀然:“他已经没有那种能力了,不会再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北堂戎渡不动,不语,或许是一瞬之后,他突然就上前一步,拥住了对方。
沈韩烟一愣,紧接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反手抱住北堂戎渡,紧紧抱着,仿佛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刻,一时泪如泉涌,嘴唇哆嗦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不能开口,只能这么用尽全力去拥抱着此生唯一爱过的人,怎么也不肯松上一松,北堂戎渡面色平静,道:“韩烟,这段时间你见到了孤,见到了佳期,你欢喜吗?”不等沈韩烟回答,北堂戎渡忽然就轻轻将嘴唇靠近了青年的耳边,一直平静如水的面孔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北堂戎渡却终究只是轻声道:“……自此天上地下,再不相见。”与此同时,一指无声点出。
这一指毫不犹豫地点出,便是彻底斩断了一切恩怨情仇,往事扰扰,尽皆湮灭无踪,沈韩烟修长的身体软软倒下,清雅的脸上还兀自带着泪痕,长长的睫毛间水光晶莹点点,北堂戎渡无声无息地伸出手去,稳稳接住了青年倾倒的身体,然后将其抱起来,走出了空旷的学堂。
晚间大雨渐渐小了下去,转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整个东宫四处都挂起了明亮的灯盏,忽然,一行容颜秀丽的宫人一手撑伞,一手持着防雨的琉璃灯,自远处缓缓而来,灯光仿佛将夜色都驱散了,后面一乘软轿紧紧跟着,一时轿子落地,从中走出一名头戴珠冠的年轻女子,彩衣绣氅,恍若神仙妃子一般,左右两名宫人忙将伞遮在上方,将女子严严实实地与雨水隔绝。
周围雨丝沁凉,牧倾萍挽一挽鬓发,莲步轻移,翩翩走到阶前,示意不必有人跟随,自己独自走了进去,一时进到一处空阔的殿中,只见北堂戎渡正端坐在御座上,偌大的殿内只有两盏莲花灯,幽幽暗暗的,照得北堂戎渡的面孔明灭不定,北堂戎渡忽然道:“……你来了。”
牧倾萍这几日正因兄长出家法华寺而心中郁郁,脸色也不是很好,此时见北堂戎渡开口,便上前问道:“忽然打发人去传我过来,莫非是有什么事么。”北堂戎渡表情平静,说道:“……叫你来是因为孤有一件事要问你。”牧倾萍眉宇之间微显憔悴,道:“什么事?”北堂戎渡看着她,说道:“倾萍,孤问你,你是愿意做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愿意与喜欢的人远走高飞?”
头上的九凤金步摇微微一晃,牧倾萍闻言只觉心中一震,片刻之后,唇角就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低低道:“我要那母仪天下做什么,我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永远都得不到。”北堂戎渡不说话,似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未几,他忽然轻声道:“那么,你想要的,孤可以给你。”北堂戎渡说着,没有看牧倾萍微愕的表情,却站起身来,走到不远处的帷幕前,金丝密绣的帐幔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某些东西,北堂戎渡伸出手,将其拉开,只见帷幕后面是一张沉香矮榻,上面躺着一个极为秀雅文逸的年轻男子,闭着双目,神色宁和,似乎是睡着了一般,牧倾萍乍一看见这一幕,脑海里轰地一声,几乎站立不住,下一刻,牧倾萍猛地奔了过去,双腿一软便扑倒在矮榻前,死死抓住榻沿,她嘴唇微微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缓缓抬起了头,看向身旁的北堂戎渡,眸光之中依稀有着软弱的乞求之色,她没有问沈韩烟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有问北堂戎渡如何识破了对方的伪装,只颤声道:“韩烟……他怎么了?”
“……他没有事,只是昏迷而已。”北堂戎渡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面色平静的男子,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精巧小玉盒,晶莹雪白,还没有成年人的巴掌大小,北堂戎渡将玉盒托在掌心里,目色幽幽,对牧倾萍道:“孤可以给你这件东西,让他从此之后不会再辜负你的心意,让你得偿所愿。”四周一片静寂,牧倾萍瞳孔微微一缩,美丽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茫然不解之色,北堂戎渡站在她面前,目光笔直看着对方,嘴角缓缓泛起一丝无声无息的微笑,说道:“……这是‘同心蛊’。”他说着,用手打开了玉盒,顿时一股寒气就溢了出来,盒内放着两颗浑圆的药丸状物事,一红一白,药丸内似乎封着什么活的东西,正诡异地在半透明的药丸里面游动着,牧倾萍微微凝眸,露出极为吃惊之色,北堂戎渡却情绪无波,幽幽道:“你将白丸在前服下,隔一刻钟再服红丸,然后三日之内与你喜欢的人相交,那他就会中了这‘同心蛊’,此物一旦用了,你与他之间就会永结同心,再不分离,从此他会对你矢志不改,完全听你的话,一生一世都只会爱你一个人,只要你不死,这蛊就永远不会解开……”
牧倾萍全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她两眼死死地盯着那盒中的两枚丸子,神情变幻不定,眼神迷离,一双纤纤素手抓紧了榻沿,雪白的手背上几乎现出了青筋,她轻声喃喃了片刻,然后注目于北堂戎渡,一双眼睛里逐渐开始闪现出奇异的光彩,殿外唯有雨声沙沙,如泣如诉。
“此物可以让那个你爱之人深爱你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你如痴如狂,纵你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你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会爱你一个,不得回转……你,要么?”北堂戎渡的声音如同自森罗狱中传来,勾起了女子心底最隐秘最强烈的渴望,牧倾萍慢慢伸出手,着魔一般地慢慢伸出手,颤抖着,迟疑着,指尖抖如风中秋叶,终于抓住了青年掌心里的玉盒。
“带他走,走得越远越好,孤此生……再不要与他相见。”北堂戎渡轻轻一松手,那只玉盒便完全被牧倾萍抓在了手中,牧倾萍跪坐在榻边,紧紧抓着盒子,又看了看旁边的沈韩烟,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缓缓垂落,北堂戎渡忽然间长笑一声,随即甩袖翩然而去,再不回头,他走出大殿,外面有贴身内侍即刻跟上,北堂戎渡淡淡吩咐道:“太子妃牧氏骤染恶疾,薨。”
内侍低声应下,北堂戎渡随手从对方手里拿过早已准备好的伞,他撑着伞走入雨中,走入夜色当中,年轻的男子踩着雨水信步走向皇宫方向,去见他深锁金笼之中的情人,那座巍峨庄严的森森皇宫,是他为自己心爱之人所打造的坚实无比的樊牢,会一生一世供他与他栖息。
殿门被缓缓推开的时候,雨还没有停,那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夜,听到门推开的声音也依然没有动上一动,只有周围的烛火被忽然灌入的风吹得跳动了几下,光线慢慢地淡下去,就如同无数次微笑的逐渐堆积,终于绽放出一次图穷匕见,北堂戎渡静静地望着远处那人高大的背影,遥望那个与自己纠缠了十九年并且还会继续纠缠一生的身影,忽然间就不由得微笑起来,笑得就好象打着爱情的名义去一点一滴地彼此伤害,是那种无知无畏的温柔,这世间的事情到如今他已经渐渐看透,很多东西土崩瓦解,只剩下记忆中这个人最初的一个笑容,到如今,尘埃落定。北堂戎渡似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若有若无,他缓步前行,走向窗前的男子,道:“我忽然发现,爱一人,有时候甚至可以为他去死,但是却好象不可能从不怀疑、动摇、猜忌、怨恨,人天生就是多疑反复的,这就注定了很多事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那人没有出声,也没有回过头,北堂戎渡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对方,许久许久,他轻轻说道:“二郎,你在逃么?逃避我。”男人似乎动了动,终于出声,言语之间威严不改:“……朕为何要逃。”
北堂戎渡笑了,他捉住情人的手,紧紧握住,仿佛定下了某种契约,男人顿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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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本纪》
……正极元年,魏楚帝即位,太上皇移居永仙宫,帝事上皇甚孝,起居坐卧不离,正极四年,修东陵,历时三载,毕,帝曰:朕他日与上皇共崩,可一同移入此陵。时卫王在侧,年少烂漫,言语不忌,牵袖奇曰:大兄非神算子,岂知日后竟与父皇同止乎?况不曾闻有二帝共陵之事。帝笑而不语。
--正文完
(很多事情会在后面的番外交代~)
番外
☆、新书《崩原乱》试读
锲子. 风雪夜,山神庙
黄昏的风载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呼啸着吹过,摇得枯干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漫天飞雪胡乱舞动着,最终又悄无声息地为地面上的积雪多添了一层厚度,此处方圆数十里人烟稀少,唯有一座荒废已久的破败山神庙孤零零地伫立在风雪中。
正是严冬时节,天气是极冷的,寒风呜呜叫着试图冲开破破烂烂的大门,钻进庙里,但好歹那木门虽破,却到底还没真的朽坏,尚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寒风只能从一些破洞小缝上找到机会灌进去,对里面没有多大的影响。
破庙里正中间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烧得很旺,把不大的空间烤得暖洋洋的,七八个粗壮汉子围在一起,不顾油腻直接动手撕扯着烤好的野鸡兔子等物,大口大口地吃着,直吃得一个个满头大汗,再解下腰间的酒袋仰头灌上几口粗劣的烈酒,当真是舒坦痛快得很,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獐子与鹿之类的体型较大的野兽,很明显,这是一伙在大冬天还要进山打猎讨生活的猎人。
众人正借着酒劲各自大着嗓门连吆喝带笑骂,突然间只听‘吱嘎’一声响,紧掩的破旧大门被什么给推开了,寒风顿时灌了进来,众人一愕,正要纷纷叫骂,却突然像是被谁给掐住了脖子一般,喝骂的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只见漫天洁白中,门外站着一个身披白狐裘的身影,整张脸被兜帽和帽沿上的长长绒毛挡住了一大半,但从那身量体态上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身姿婀娜的女人,不过那本该纤细柔软的腰身此刻却在狐裘下高高鼓起,显然是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看那大小,说不定就快足月了。
一干汉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下,只觉得今天这事情古怪之极,这种该死的天气,一个大肚婆娘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但奇怪归奇怪,几个样子粗野的汉子心地倒还不错,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站了起来,朝那女人吆喝道:“外头能活活把人给冻死,你赶紧先进来烤个火再说。”汉子说着,旁边几个人已让出了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准备让女人歇着。
那裹着狐裘的女人却没进来,只是喘息着微微环视了一下四周,一张比雪花更加洁白的憔悴面孔半遮在银白色的绒毛后,在看到庙里的几个粗鄙汉子时,两只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但她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不得以只好跨进了破庙,但几乎与此同时,女人的右手似乎微微一抬,几道寒光自袖中飞出,那七八个汉子还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已尽数倒在了地上,一张张逐渐失去生机的面孔上满是惊恐不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