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愿意在你们父子手下苟延残喘吗?”陈原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意,“熙平城我可以交给你,而我的条件是,你不能伤害那些降军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你要放我妻女离开,远离这朝中的纷争,让她们在这世上一个永远不会有人在意她们过往的地方,重新的活下去。”
苍临握着长剑的手慢慢地放开,城墙之上一整排的火把光将夜色照的宛如白昼,因此苍临能清楚的看清陈原的表情。他目光锁在陈原脸上,似乎是想从上面看出什么破绽,半晌之后,才回道:“如果熙平城的守军能够弃城投降,放弃抵抗,他们就将变为我大周的臣民,我自然不会伤害他们。至于你的妻女,我刚刚就跟你说过,我不屑于伤害妇孺。待战事终了,我自然会按照她们的本意将她们安顿好。”
苍临在打量着陈原,陈原也在看着他:“前者我会相信你,至于后者,我需要一个保证。”
苍临凝眉,还没等他再说话,他身后一直安静地观望局势的伏玉已经抬手掀掉了头顶的斗笠,大步走到苍临身旁,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城门之下的陈原:“我这个保证,够吗?”
陈原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仿佛凭空出现的年轻人,各种各样的情绪从他眼底闪过,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看来先前的那几年,我终究是轻视了你。不过这样也好,这世上没有人比你的保证更值得相信了。”
苍临在伏玉掀开斗笠的那一刻变了脸色,伏玉自打回到都城以来虽然与他朝夕相处,也在很多地方露过脸,但是苍临一直有着分寸,自信不会遇到任何能识得伏玉身份的人才会带伏玉出现。哪怕是在军中,这么久的时间也没有人会联想到这个温文尔雅的小公子会是哪个早就应该已经死了的前朝皇帝。
可是陈原不一样,没有人比陈原更清楚伏玉的身份,也没有人更有可能威胁到伏玉的安危。苍临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只待陈原下一刻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一声令下,就地格杀。
然而陈原只是仰天而笑:“我一生浮浮沉沉,离那个千万人之上的高位曾经只有一步之遥,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曾经触手可得,这么算起来,我此生也算是没有白活。最后落得这般田地,也只能说我没有你那个爹那么脸皮厚。毕竟最终谋朝篡位的那个人不是我,我到了今日,也还算是南夏的臣子。”
伏玉这个南夏最后的一位皇帝听完陈原的话,只觉得内心复杂。那些算得上是前世的过往涌上心头,当日他从一个冷宫里长大的少年,变为了这天下的皇帝都是拜这人所赐,他坐在那龙椅之上心惊胆战,受尽屈辱也是因为城门之下的这个人,他曾经对这人有着滔天的恨意,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恨不得亲手杀掉这人,而所有的这些仇怨,好像都随着南夏的覆灭烟消云散,他看着陈原落得今日这个地步,没有一丁点的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从心底里觉得无可奈何而已。
每个人都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陈原当日的种种才促使他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只不过,可怜的是要被留在这世上的人而已。
伏玉紧紧地盯着陈原看了许久:“你没有谋朝篡位并不是因为你对南夏忠诚,只是因为对你来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得到的一切,而那个位置,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他发出一声轻叹,“虽然,现在的你看起来有些凄惨,但终究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
第一百零一章
陈原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滞, 他看着伏玉沉寂了很久, 仿佛是在思考他的话, 少倾,他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是啊,咎由自取, 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说着,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直指城墙之上的苍临, “既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也就该有个了断了。只是不知道晋王打算如何了断?”
苍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长剑,抬眼微微笑了笑:“虽然我也想跟陈大人正面一战, 只不过来之前,我就已经与人约定好, 你的项上人头,他一定要亲自去取。”
“想要我陈原这颗头的人可不少, 倒是要看看这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陈原话音方落,从夜色之中就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那陈大人觉得, 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陈原慢慢地抬起头, 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而后便看见了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一袭黑衣的荀成,眉眼之间浮现出些许诧异,之后握着长剑的手向上抬了抬:“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我不清楚,不过如果晋王不愿意与我一战的话, 在场这些人之中,也就只有你,有这个资格了。”
说着,他朝着身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几个侍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拍马向后退了退,留给陈原一个空地。
荀成独自站在站在城楼顶端,俯瞰着城墙内外的所有人,而这些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尽管雨势已经缓了不少,但依旧没有停止,他却只穿着一身黑色长袍,这一会的功夫就湿了个通透,他却像没有任何的感觉一般。
苍临忍不住仰起头也朝着他望去,发现荀成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居然藏着难掩的肃杀之意,只见他手腕翻转,跟着右手间就出现了一把匕首,在这雨夜之中闪着寒光。
荀成低下头,看了那匕首一眼,微抬眼:“今夜就让过往的种种,有个了断吧。”说完,整就从城楼之上飞扑而下,直奔马上的陈原。
苍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荀成动手,两个人现在偶尔会对上几招,也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而已,两人都留了分寸。而到现在,终于再看见荀成动手,招招都包含着杀意,苍临才发觉先前的这些年来,哪怕是当初他刚跟着荀成习武,以为荀成对自己毫不留情的时候,荀成都还是留着分寸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经过这些年来的勤学苦练,与荀成之间的距离要小了很多,可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此生大概都不能及得上荀成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借着城墙之上的光亮去辨别城墙下缠斗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他也是第一次知道,陈原的武艺也并不弱,但是在荀成的如风一般的攻势下,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十几招之后就稍微有些招架不住的迹象。
苍临看了这一会,心底关于荀成的那一点隐隐的担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能在间隙思索一下如若是自己与陈原对招,胜算到底有多少。
“我还是第一次见荀成这样的武艺。”伏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隐约地带着一点清浅的笑意,“我突然觉得,这样的荀成倒是有些像小时候忠叔给我讲的那些民间传闻之中的侠客。”
苍临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这么说着,倒是有那么一点。”
正说话间,陈原已经被一脚踢到了马下,整个人摔在满地的泥水之中,狼狈不堪。荀成轻巧的落地,站在陈原身前,手中的匕首直指陈原的颈项。
“住手!”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场争斗,因此这一声喝止在夜色之中格外的清晰。苍临回过头就看到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城墙上的伏芷,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伏玉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轻叹道:“不管她是如何想的,就当是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吧。”
苍临朝着正阻拦她的侍卫摆了摆手:“开城门,让她出去吧。”
侍卫明显一愣,他身后的伏芷神色复杂地看了苍临一眼,头也不回地就朝着城墙下冲去。
城外荀成已经收回了自己手中的匕首,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双手背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躺在泥地之中的陈原。刚刚伏芷在城楼之上出现的那一刻,也惊动了城下的两个人。荀成在看见伏芷的那一刻,也看到城墙上的苍临朝他摇了摇头,便暂时收敛了身上的杀意。陈原的情绪要远比荀成复杂的多,荀成因为距离地近,将他脸上各种的情绪,眼底的挣扎全部收入眼底,最终只是垂下眼帘,没有再言语。
陈原按着自己的胸口,抬手抹去了唇边溢出的血迹,刚刚与荀成的缠斗之间,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受了多少的伤,只觉得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仔细回想他这半生,大概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本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赴死,毕竟在这种时候,这样死在荀成手里,也算是一种体面。可是现在……
陈原朝着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一手按着自己胸口,另一只手撑着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最终却只是又重重地摔回泥地之中,陈原用手撑着地面,忍不住发出粗重的喘息,直到有一把带着剑鞘的长剑送到他眼前,陈原抬起头,看见荀成的脸,低声道:“你不是要杀我吗?”
荀成回过头朝着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说完,借着那把长剑将陈原拉了起来。
陈原撑着剑勉强站稳,他也朝着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在他心头的人已经从城门里出来,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陈原正愣神间,听见自己头顶响起荀成的声音:“你可知道,我今日杀你是为了谁?”
陈原收回视线,慢慢地看向荀成:“我一生杀戮无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你为了谁来杀我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今日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正大光明的一战,死在你手里,我也不亏。”
荀成看了他一会,微微偏转视线,看见越来越近的伏芷,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伏芷身上的衣袍也全都湿透,一路过来,裙角已经沾满了泥污,没人再会想起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南夏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她慢慢走到陈原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眸落在陈原脸上,从怀里摸出一块丝绢,轻轻地擦去陈原脸上的泥水。
陈原一只手拄着剑,让自己勉强站稳,由着伏芷为自己擦过脸,而后将她的手握住,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叹:“你又何必,还要回来?我已经写过休书,将你们母女逐出我家门,你们母女与我陈原,早就没有一丝关联。”
伏芷眼波流转,似有水光闪过。她眼角微微上挑:“你我的婚事,是我南夏熙平帝所赐,纵使熙平帝已经不在了,但那赐婚的圣旨还在,而你陈原,自始至终为我南夏臣子,又有什么胆子去违抗先帝的圣旨?”
陈原垂下眼角,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又是何必?我今日终归是死路一条了,可是你的人生漫漫,好歹还有陶陶陪在你身边。”
伏芷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再抬眼时,眼底多了几分坚定:“你放心,我今日而来,只是看在你我夫妻一场,来送你一程。天大地大,你在这世上也不过我与陶陶两个亲人了,我不能让陶陶看着她父亲被弑,但也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上路。”
陈原在刚刚的生死之间丝毫不觉得畏惧和恐慌,而此刻,面对一脸平静的伏芷,却从心头涌上几分难言的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抬起头,看着头顶昏沉沉的天空,再低头,是伏芷那张已经有些狼狈,但是却依然让他觉得美艳的那张脸。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之间,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在御花园他第一次见到伏芷的时候。
那时候伏芷还未及笄,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襦裙,带着几分独属于帝女的尊贵与傲慢,却让他一见倾心,却没想到,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
陈原揉了揉自己的眼,努力地看清伏芷的脸:“我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看着你嫁给别人,而我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能娶你为妻。我这辈子筑下无数杀孽,搅得整个南夏天翻地覆,但最终,娶回了你,能有这短短的数年相伴,能有陶陶这个和你唯一的血脉,已经足够。”
话落,他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伏芷的脸,几近缱绻。而后,突然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跟着手中的长剑脱鞘,鲜血与雨水融到一起,溅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