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乎,所以许多情绪,只能堂而皇之地被左右。
因为在乎,所以好多期冀,没办法任性地宣之于口。
椿岁本来还算绷得住的情绪,莫名被他温声安抚的话音带得松了根弦,鼻子酸起来。却又因为江驯那句正巧戳在她软肋上的话,心里暖胀起来。
自己都被自己莫名其妙又想哭又想笑的情绪弄得发噱,椿岁干脆当起了地鼠,脑袋往膝盖上一埋,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江驯没催她,依旧轻轻隔着她帽兜似拍似抚,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就在她身边。
直到小姑娘趴得呼吸都缓了起来,像是舒服地快睡着了,江驯才好笑地用了点力拍了拍,低声叫她:“行了,别真睡着感冒了。”
已经开始有流口水倾向的椿岁:“……”
低着脑袋擦了擦嘴角,椿岁掀开帽兜,一本正经做广播体操似的伸了伸胳膊。
“对了,你那会儿到底是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椿岁一直好奇于这个问题,正好还能转移一下话题,缓解一下刚刚尴尬的气氛。
江驯闻言,喉结在脖颈间轻滑了下,垂眼看着她。
……
“明天告诉你。”面对小姑娘又一次的提问,少年一脸淡漠,话音却忍不住有点傲娇地跟她说。
少年想,如果明天还能见到她,一定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应该能和他做好久的朋友吧?毕竟小姑娘死乞白赖地和他分享了那么多秘密,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在他请她吃草莓蛋糕的时候。
他也想过,或许他压根是不需要朋友的,毕竟他随时都在准备离开。但是这一回,他想跟妈妈说,他不想走了。他想留下来。
大多数时候,同龄人面对他的冷淡,一两次过去,也没了想和他深交的念头。只有这个像条正直的小泥鳅一样的小姑娘,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接近他,一次次踏进他给自己划的界限里。
像个……行走的小太阳,似乎也并不会问他是否需要,就那么顺其自然地照着他了。
只是那个说好了明天一定会来的小姑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姑娘应该不知道,南陵江大桥的秘密基地,下雨的时候并不美好。雨水会混着泥沙冲向岸边,把她喜欢的小灌木浇得七零八落。
砂石缝隙里灌满了泥水,这块平整的石坝,也会被水淹得无从落脚。
江水泛黄,混沌得看不清来向和去路。
因为她说过,她不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她从不会来。
他却看见过好多次。就为了那点像是漏在碎石沙砾之间的尘土,只能被人忽略不见的希望。
江驯等了她好久,好久。
久到……他毫无选择,不得不离开。
“我在等你……”江驯垂睫看着她,唇角轻弯,低声说,“问我啊。”
第40章
江驯微垂的长睫尖被阳光照得半透,漂亮的眼睛里像落进了光点。椿岁看得有些怔,没太能理解江驯的意思。她不是……问过他好多次吗?只好茫茫然地问:“嗯?”
少年唇角轻弯,缓眨长睫看着她,却没应她。偏开头,迎着夕照阖睫,橙红色的光透过纤薄的眼皮照进来。
冬日午后的阳光,像金黄色的麦芽糖被撑成薄薄的一层,椿岁看见浅金色的光,覆上他冷白的皮肤,晕出一层暖意。那点光晕,像是能把他侧颜优越轮廓打下的暗影都照散开来。
远处高架着的南陵江大桥上,车水马龙的喧嚣隐约传过来,混杂了江风吹过岸边小灌木的窸窣声,世俗又失真。
椿岁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觉得此刻的江驯身上,像是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状态。像是和某种情绪达成了和解,很轻松,很舒服。
像是怕吵到他一样,椿岁抿了抿唇放缓呼吸,学着江驯的样子闭上眼睛,微仰着脖颈阖上眼睫。
阳光照在身上,铺开朦朦胧胧的暖意,的确很舒服。椿岁像小孩子躲猫猫忍不住偷看一样颤着长睫,让细碎漂亮的光漏进来。
玩着玩着,又突然福至心灵地轻笑出声。
“笑什么?”江驯依旧没睁眼,却好像能清楚地知道小姑娘正在做什么一样,弯着唇角问她。
江驯问得很轻,声音也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很好听,还带着点笑意似的气音。椿岁清了清嗓子,用一本正经的语气问他:“江驯,你相信光吗?”
“……”江驯顿了会儿,轻笑出声。很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没有奥特曼,又怕这孩子没了梦做。
椿岁看着他像是闭着眼睛在认真思考该怎么回答她的样子,突然笑起来。这笑又和她往日里没心没肺的笑有点不同。
小姑娘笑完,轻声同他说:“小时候我一直坚信,爸爸那么忙经常不回家,是因为他白天要穿着警服上班,下了班要去做拯救世界的无名英雄。所以啊,我就想,可能真的有那么一批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扮演着光一样的角色。”
椿岁自认为就是和江驯闲扯一下,就当是让江驯对自己曲折的脑回路多点了解。说不定她说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一天,江驯也会突发奇想——告诉她一些裹在那层安全保护壳下面,琐碎平常却真实的想法。
结果,江驯却睁开眼睛,偏头看过来,低声告诉她:“嗯,我相信。”
椿岁轻怔:“嗯?”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睁开眼睛,蓄满眼底的光都铺到了她身上,还是因为阳光就偏爱这样干净纯粹的灵魂,那层蜜色的光晕,明目张胆地勾着小姑娘的轮廓漫延。
少年长睫缓眨了一瞬望着她,抬手,指节轻蜷,虚触了下。轻声却笃定地告诉她:“我相信啊。”
我相信。
这是身陷囹圄也挡不住的光。
-
“江驯陪椿岁去了山城你知道吗?”时语姝捏着手机问祁梦琪。
“什么意思?”祁梦琪不耐烦地问,“你都不在我面前装了,就别拐弯抹角了。”
时语姝扯了扯嘴角:“山城那个是她养父,她带着江驯一起去见了,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祁梦琪烦躁地说:“我爸还去找过江驯好几次,两个人不知道聊什么了。”
时语姝趁势说:“你一直说江驯不愿意回祁家,那你能保证他为了椿岁,不会接受你爸的提议吗?所以你觉得他们两个好了,你们家还有你什么事吗?”
“我不会让他回来的!”即便知道时语姝是在挑事,祁梦琪还是不免激动起来,毕竟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时语姝说的无可反驳。
“那你想到不让他回去的办法了吗?”时语姝故意语带嘲讽地问。
“你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祁梦琪气道。
时语姝咬了咬牙。她本来想借着“不小心”弄湿椿岁在乎又不值钱的东西,让她发火,让季知夏怜悯自己,却没想到弄巧成拙。
即便她现在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季知夏却隐晦地表明了,以后让她和椿岁还是少见面为好。就连周末,都是季知夏和时闻礼一块儿去找时年椿岁了。
时语姝没反驳她,反倒是问:“所以你想跟我一样吗?”
这话精准地戳中祁梦琪的痛脚:“我才不会跟你一样!我绝对不会让江驯回来的!”
时语姝听着对面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不再掩饰怨毒地嗤了声。
这些所谓的千金小姐,不过就是投胎投得好一些而已。凭什么她们能有的,她不能拥有?
手机捏在手心里转了下,摁下一串陌生号码。
电话那头中年女人略显激动的声音响起:“萍萍。”
时语姝听着这声久远的小名蹙了蹙眉:“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找个时间见一面吧。”
-
“祁小姐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吗?”只放着轻音乐的咖啡店二楼角落里,季知夏抿了口摩卡上的奶油,抬睫看了眼对面故作镇定却满眼焦躁的祁梦琪。
小姑娘给她打了个电话自报家门,即便没有和祁家有业务上的往来,倒也知道圈子里有祁昀这号人。况且,她偶尔也有从时语姝口中听到过她有个好朋友是祁家的。
讶异于祁昀女儿为什么要找自己的时候,祁梦琪就甩出了江驯的名字和两句模棱两可的话,约她出来见面。
“阿姨,”祁梦琪说,“您知道我和语姝是好朋友,我也只是听说……听说江驯和岁岁关系很好,才想告诉你的。”祁梦琪起了个头,尽量让自己显得立场客观一些,而不是为了自己。
小姑娘把明晃晃的心思写在了眼睛里,季知夏笑了笑:“嗯,你说。”
“阿姨,您最好还是别让岁岁和江驯走那么近,您不知道……”为了让自己不显得过于急切,祁梦琪欲言又止地说。
“祁小姐既然都约我出来了,不妨直说吧。”季知夏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小孩子都学得这么成人化,还是这位祁小姐格外早熟。
祁梦琪被季知夏轻轻一噎,先前还想掩饰一下的心思,干脆不想装了。漂亮的脸蛋上沾上点怨恨,对着季知夏说:“阿姨,您千万别让椿岁和他走得太近,江驯他就不是个正常人。就算他一开始没问题,现在也肯定心理不正常。”
季知夏轻怔了下,就听祁梦琪接着说:“您知道江驯还有个弟弟吗?不过一生下来就是脑瘫。倒是他,先出来的,一点事情都没有。”
即便祁昀和祁老爷子不让在家提,祁梦琪自然听她母亲完整地说过这些事情。原本江晚怀了双胎,祁家上下都高兴。尤其是迷信的祁老爷子,特意让人算过,说是江晚的这胎只要能自然出生,祁家将来肯定能更上一层。所以,原本或许能避免的悲剧,因为所谓“大师”的一句话,在医生明确告之胎儿可能有脐带绕颈缺氧的风险,祁老爷子却依旧坚持顺产。
祁家的确是得到个异常聪慧的哥哥,却也得到个连正常生活都过不好的弟弟。
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句“要是那个大的,肯早出来几分钟,说不定小的就不会有事了”,仿佛成了所有人推卸责任最好的借口。
“因为这个事情,江澈一出生就跟了江家的姓,几乎也都是养在江家。”祁梦琪拼命想从季知夏脸上看出点情绪,却也只看见她淡笑着点头听自己说话,“江驯的……妈妈也变得不太正常,在他小学的时候,一个人把江驯带走了,还替他改了姓。”
季知夏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祁昀和江晚在江驯小学的时候才分开,这位祁小姐的年龄倒是和江驯差不了多少。
“后来江驯的外公外婆出了意外,江澈没人照顾,只能通知江晚叫她回来。”祁梦琪见季知夏神色一直淡淡的没多大反应,说得就急了些,措词都懒得用敬语了,“阿姨你不知道,江晚为了不回来照顾那个累赘,情愿自杀都不想回来。”
季知夏抬到唇边的杯沿一顿,抬睫看过去。
终于在季知夏脸上看见了镇定以外的神色,祁梦琪倾身靠过去了一些,压低音量说:“阿姨,你千万别让椿岁和江驯在一起。他妈妈当时,本来是想拉着他一起死的。只是到最后一刻,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害怕这里只剩了江澈一个没人照顾,才没下得了手。”
“他从小记性就好得吓人,像是什么都能记住。”祁梦琪怨愤地说,“阿姨你不觉得特别吓人吗?好像江澈所有的好处都被他占了一样。”
“到后来,不光别人怨他,就连江晚都会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肯早点出来。你觉得他会忘得了吗?他会心甘情愿回来照顾江澈吗?”祁梦琪坚信自己想法地问。
杯子里的深色的液体晃了下,季知夏干脆放下了杯子。
“江澈在江驯回来之后的第二年,就淹死了。”祁梦琪接着说,“警察说是意外,是江澈自己不小心掉进泳池里的。可是……连爷爷和我爸爸都觉得,不一定是意外。”
毕竟是谁都不想要的累赘,江驯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甘心被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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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夏,”卧室里,季知夏脸色疲累地靠在沙发里,时闻礼蹲在她身前,抬手捏了捏她的胳膊,低声同她商量,“要不……我们还是就让俩孩子,自由发展呗。那孩子多不容易。”
季知夏挪开扶着额头的指节,垂睫看向他,反问:“我之前反对过吗?”
时闻礼轻叹了口气,站起来,指尖贴上她太阳穴,轻轻摁压:“你真信江驯为了不想有人拖累,害死他自己弟弟啊?你别看阿年那小子好像一天天的不待见江驯,可要是真觉得他人有问题,怎么可能让岁岁跟他走那么近。况且,岁岁和老椿也不是那种不识人的人啊。”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就凭祁家那个小丫头今天对江驯的敌意,能有机会打压他还会帮他说好话么?”时闻礼的摁压终于让她胀了半天的脑袋舒服了一点,季知夏阖着眼睫说,“我在意的是……他知道自己母亲动过想让他一起死的念头,也记得那一家人每个看他都跟看仇人似的态度,怎么还能做到这么平静的。”
“那这也不能怪人家孩子吧?”时闻礼手上没停,“他就不能尝试着忘记放下?”
季知夏轻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抬手,拉住时闻礼的指节看向他,低声问:“闻礼,换了是你,你能不恨不怨吗?”
时闻礼呼吸微滞,有一瞬怔然的恍惚。直到季知夏捏了捏他的指节,温柔地对他笑了下才回神,回握住了她的手。
“那么聪明的孩子,从小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住。”季知夏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看上去还那么正常的。这才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就好像……只要他愿意,就能伪装成最完美的样子。那他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哪天,他就不想装了?我不否认是我多心,可我也做不到让岁岁去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