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一哂,“长沙王一支数百人之众,说灭也就灭了,孤狠与不狠,翁主应当知道。”
她失控,终于尖叫起来,“你从不相信我是真的源娢,是不是?”
他站起身拂了拂袍裾,边走边道:“今日起,翁主闭门谢客,对外称病。”
她僵硬地追了两步,“妾已及笄,谨奉琅干致燕君。算前言,莫轻负……”她站住脚,看见他诧异回首,凄凉笑道,“源娢人在,琅干可还在?”
他心头发凉,可是到了这步,真和假,已经不重要了。
他迈出翁主府,沉重的府门轰然一声阖上,把一切凡尘俗事都隔断。
节后的第一个朝会,举行得尤其盛大。改元加之天子亲政,预示着全新的开始。王座背后的黑底银钩纹髹漆长屏,衬托着天子庄重的眉眼,愈发显出不同于往日的王者气象。
少帝端坐上首,语调舒缓,“年前朕与诸君所议,令王推私恩,分封子弟为列侯的政命,已如数实行了。节下大司农及宗正卿、大鸿胪等陈本上奏,藩国始分,需朝廷为侯国命名,数量之庞巨,史无前例。”她顿了一下,目光穿过冕旒前垂挂的十二道白玉珠串,落在群臣首席的丞相身上,“譬如汉中,汉王有‘六’子……”
她把那个“六”咬得很重,丞相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十分难堪地摸了摸鼻梁。
“需分封‘六’位列侯……”
丞相赶在脸红之前,一手摁住了两边的太阳穴。
上半张脸都挡起来了,看不见表情,不要紧,少帝还是觉得心情很好。她将手里的奏牍放在长案上,含笑道:“侯国隶于郡,地位与县相当,却直属朝廷监管,管制不力,便是朝廷的错漏。朕欲派遣官员持节巡视州郡,这件事……”微倾了下身子,“还需相父经办。”
丞相不得不执起笏板一揖,“诺。”
她坐回去,倚着凭几又道:“朕记得上年秋,议过有关北地新置一郡的事。乌桓扰攘,常年犯我边陲,年下又有一场战事,虽迅速平息,然死伤近四千人,令朕寝食不安。北地戍防亟待加强,如今冰雪消融,由御史大夫出使承办。另命中郎将卫广随行,听令御史,务要将此事圆满办成。”
御史大夫心里明白,明升暗降的把戏开始了,古来臣属和天子为敌,有几个有好下场?现在是他们遣往鸟不拉屎的地方,远远避开或者还能活到寿终正寝,但是丞相呢?这么大个钉子戳得少帝眼皮子都合不上,不拔了,那才真是有染。
起身领命吧,御史大夫答得铿锵而心甘情愿,“臣粉身碎骨,必不辱主上使命。”
少帝颔首,今天的要务该说的大抵也说完了,她松散地拍了拍凭几,“诸君可还有事回禀?”
丞相适时起身长揖,“臣有一事。臣与柴桑翁主蒙主上垂询,昨日臣问翁主心意,翁主已经应允了,因此求陛下恩旨,赐臣与翁主完婚。”
少帝愣了一下,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来,转而问丞相:“相父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好令尚书台发朕诏命。”
丞相垂首思量,“婚姻是人生大事,臣要时间好好筹办。以半年为期吧,求陛下恩准。”
少帝道好,“如相父所愿,就以半年为期。”
丞相鞠身谢恩,扶微暗里喋喋抱怨,自己的男人,被自己下旨送给别人了,滋味还真是不一般。但很快她又庆幸,这个婚指得正是时候,因为坊间开始流传她最不想听到的谣言——“雌凰雌凰入德阳”。
该来的终究会来,之前一直如履薄冰,未知让人心慌。一旦真正面对,她反而能够平静,知道自己接下去应当怎么做了。
第67章
魏时行押解荆王入京,人被送进了官署大狱,待一切安顿好后,即刻将准备好的奏疏陈至少帝面前。
幄帐里的少帝将简牍打开,寥寥扫了一眼,“魏卿辛苦了,自白露日起追查此案,到今日整三个月。大年下的走在路上,冷落了家中老小,既然返京了,好好歇息两日,再行审办不迟。”
魏时行俯身作揖,“臣得陛下赏识,从廷尉正官迁京兆尹,陛下知遇之恩,臣报之不尽。”君臣相见,除了公务之外,自然也要走走人情,他掖着两手,目光温煦地打量少帝,“陛下近来一切安好否?臣观陛下气色颇佳,想必朝中大势已定了吧?”
少帝唔了声,“朕躬安。魏卿离朝在外,不知道其中经过,倒也没有太大的风浪,顺顺利利将六玺收回来了。”
魏时行笑道:“臣已经听说了,恭喜陛下。终究江山是源氏江山,陛下业已大婚,且年满十六,丞相纵然不情愿,也不能扣住印玺不放。只是陛下可曾听过打蛇不死,自遗其害的俗语?燕相可封驳谏诤,手里又攥着京畿兵权,对陛下来说隐患依旧,不可不防。”
一旁陪参的太傅也附议,“六玺收回,只是成功的一小步,在臣看来是相权与皇权平分秋色,燕相仍可掣肘陛下。陛下是否想过,彻底将那些威胁自身的人打扫干净?丞相宾服,只是暂时没有等到好的时机,一旦他起念,陛下拿什么来压制他?一位手中没有军权的帝王,如何能真正执掌江山?陛下曾说要重设八校尉的,现在怎么不提了呢?”
少帝皱了皱眉,自己不想办的事,被人催促着,会令她心生反感。可是不能发脾气,因为发作起来难免让亲信重臣们有想法,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她叹了口气,“这两日官员任免太频繁,恐怕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八校尉要重设,需要有信得及的武将,我刚亲政,人员需考绩,才能掌握他们的能力。校尉官职虽不高,但可力压千钧,因此马虎不得。”
太傅耷拉着嘴角不说话了,魏时行道:“陛下的顾虑臣明白,如果盲目调动,弄得两军动荡,代价太大。一动不如一静,臣以为陛下可从别处入手,将燕相手中大权如数清剿。”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卷绑有红绸的简牍,“陛下要中兴大殷,便不可被人束缚手脚。这是燕氏家老罪行,臣细查过,的确和荆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实百年望族与所居地的官绅有来往,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仅靠名声活着,要维护,要扩大,官场上就得有人保驾护航。荆王是文帝的儿子,血统高贵,出身辉煌,如果说燕氏和荆王官署毫无来往,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她低头抚触简牍,“魏卿有什么想法,尽可知无不言。”
“那要看陛下的意思。”魏时行道,“仅靠燕氏和相国那点细若游丝的牵绊,不足以将燕相拉下马。办事需提纲挈领,才能避免走不必要的弯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燕氏和丞相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损俱损,陛下就有充足的理由随心处置他。”
少帝沉默下来,思忖了良久。两卷奏疏放在面前,她必须择其一,要么单处置荆王,要么一网打尽。
覆盖着虎纹袖缘的手举起来,指尖在两者之间游移,略犹豫了下,还是拿起那卷绑着红绸的简牍,放进了朝议所用的漆案上。
太傅和魏时行相视,俱松了口气。
“我要你弹劾丞相,但我暂且不会处置他。八校尉里先填充屯骑和步兵两校尉,如此加上长水和胡骑,我手上有四人,可以同丞相分庭抗礼。”她的脸色慢慢变得阴郁,“眼下另有一件要紧的事,令朕十分不悦——雌凰雌凰入德阳,老师和魏卿可曾听说?”
德阳是北宫正殿,用作秋冬视朝,甚至比南宫却非殿的规格更高。雌凰飞进了德阳殿,那就说明阴阳颠倒,乾坤大乱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谣言,怎么能任由它传播!
魏时行当即向上拱手,“臣返回官署后,即刻调查此事。陛下不必因此心烦,容臣半个月时间,必定将散布谣言的人揪出来。”
她怅然点头,“恶言中伤,可见反心昭彰啊!”偏过身子让他们细看,“难道朕果真像个女人吗?”
这话立刻引得两位重臣大惊,“陛下尚未弱冠,加之日夜忧心国政,略显清癯了些,哪里就像个女人了?”
说得没错,人吃五谷杂粮,有的人少年白发,有的人将近而立还是一副后生相,怎么能一概而论。少帝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嗤笑了一声,“这些人还真是费尽心机,朕是女人,江山便不由朕来坐了,然后诸侯瓜分,各行其政……为一己私欲连苍生都不顾,其心可诛!”
魏时行没有见过少帝咬牙切齿的样子,天子震怒果真令人心惊。从路寝里退出来后太傅还在嘱咐他,“这件事绝不简单,魏尹查办时不可手软。上给了君这样的权力,君就要为上分忧。闹得大些不怕,只要将始作俑者拿住,就算天翻地覆,也是值得的。”
魏时行官运亨通,对少帝的提拔自然是感激不尽。加上新官上任正需立威,便向太傅抱拳道:“恩师放心,学生自有办法。”
他所谓的办法,是检举揭发。市井里但凡和这个谣言有关的人,全部都被拘押了起来。源头在哪里,一个接一个往上摸查。扶微坐在禁中,虽然不出宫,但也听得见民间的声音,据说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倒确实逐渐平息了。可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前奏,就像打仗,擂鼓以振士气,后面才是千军万马。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熏风吹得人周身舒坦。她站在章德殿的花坛前,今年桃树上的花,比往年艳丽了许多。她转头问上官照,“你说天下百姓,能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当皇帝?”
上官照很惊讶,“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何来的女人?那都是奸人恶意散播的谰言。”
是不是谰言,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她笑了笑,“不管多有抱负,不管做得多好,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当皇帝。我近来在想,现在还能以尚未弱冠当借口,再过五年,我该怎么办?我永远长不出胡子和喉结,如果满朝文武无法认同,我能否顺利退位,还要看造化。”
上官照见过她女装时候的模样,美丽的人,即便穿着男人的冠冕,也无法混淆性别。年幼可以搪塞,成年后不管怎么伪装,都会被人一眼认出来。这是不容回避的难题,而且似乎无法可解。
他不知怎么回答,她哀声叹气:“我阿翁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当初他撒一个谎,如今我必须拿十个百个谎来掩盖。子不言父之过,可我觉得他这件事办错了,后患无穷。”
正说着,忽然见黄门从廊庑下匆匆跑过来。到了近前躬身回禀,说太后在濯龙园设了小席,请陛下移驾赏乐。
既然相请,不能不赏脸。她去前做好了准备,敬侯曾孙的职务是绕不过去了。果真是这样的,太后先请她赏曲,一女郎怀抱琵琶弹《六幺》,字字从心,恻恻动情地哼唱,“我与你种着火,留着残灯”。太后便在那婉转的歌声里旧事重提,再为孙辈讨官。
一个官职,其实不值什么,但如此执着,就叫人心里不大痛快了。扶微不是那种闹心就上脸的人,她有城府,即便心有芥蒂,面上依然温厚,“是臣的不是,反倒叫母亲再三地提点臣。关于敬候曾孙任羽林中郎将一事,请母亲放心,臣回头就传令台阁,命他们拟写手谕。”
梁太后满意了,含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是为陛下着想。宫城乃社稷中枢,常年由外人掌控,怎么能够安心?如今换了自家人,陛下就可后顾无忧了。”
扶微只管陪笑脸,顿了顿复道:“臣已经下了赐婚诏书,母亲都知道了吧?”
太后颔首,“我本以为翁主会进宫谢恩的,没想到她竟病了……”
扶微抬眼看向太后,笑吟吟问:“母亲怎么知道她病了?”
太后哦了声,“她终究是宗室,父母家人又都不在了,过阵子要成婚,我也应当尽一分心力。见她不来,我着人去了翁主府,说是病了,不见客。”
扶微低下头,不再言其他,又延挨会儿,从濯龙园退了出来。
最近的太后,似乎有些不寻常。以前她是个不喜欢招揽政事的人,也因为先帝晏驾后有三位辅政大臣主持朝政,没有人请她临朝称制,她在永安宫颐养天年,一向安安静静,鲜少和外界接触。眼下得知她亲政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掌左,她便开始提拔外戚,想必是因为和少帝说话,要比和丞相说话容易得多吧!
说起丞相,有些想他,初二之后谈的都是政事,没有机会和他独处。外面风言风语满天飞,总要避个嫌。当着百官的面必须装模作样,谁知道她远远看着他,流了多少哈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