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老三懒得对这婆娘多说,惊雷又起,豆子大的雨点哗啦啦的落了下来,砸在摆放在院子中央的白衣尸首上。
栎老三左右看了看,摸出几张符纸挨个儿贴在尸首额上,又掏出怀里油纸包着的屎黄色粉末,四散洒在那几人面上,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在等着什么。
栎容和芳婆也猜过那粉末到底会是啥。芳婆咬定那就是栎老三自己拉的屎,因为她偷偷闻过,那玩意儿一股子恶臭,比屎还恶心。不过芳婆没给栎容闻,芳婆说:这东西不管是啥做的,肯定邪乎,栎容还小,压不住邪气。
躲在屋里的栎容眼睛不眨,她知道,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这应该是今晚雷雨最亮的一道闪电,栎老三在暴雨里苦等那么久,也是为了这一刻。
泛着蓝光的闪电掠过地上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如果这会子院里有外人在,准被这一幕吓晕,但栎老三早已经见惯,他可以陪着许多尸首在暗夜的密林里潜行,甚至一起打盹也不在话下,怕?栎老三活到三十几岁,还真不知道什么是怕。
栎容也不怕。
震天的巨雷轰轰响起,栎老三大吼一声——“起!”,顶着符纸的尸首一个个直立起身,挨个儿搭着前人的肩膀,顺从的等着栎老三的号令。
——“走!”栎老三挥洒开备好的纸钱,飘飘摇摇在风里翻转,“上路嘞!”
栎老三每回说起这句,都更像是在和女儿栎容告别,栎容有些失望,她还是不明白,怎么那些人就跟着爹走了呢?她怕自己太笨学不会爹的本事,栎家做这行有三四代,要绝在自己手里,还怎么见人?最重要的是…以后靠啥手艺吃饭?
栎容馋,又能吃,栎老三老说,天下除了杀人越货,就属赶尸最来钱,做半年休半年,也就皇帝才比得过。要不是赶尸,哪里养活的了一老一小两个吃家。
除了赶尸,栎容还真没想过自己会去干别的营生。直到…栎老三没有从湘南回来。
湘南人说,立冬那天,翠竹林里出了邪乎事,啥邪乎事?传来传去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一队商旅人马被山贼截杀,十来人无一活口,关键是死的太惨,抢劫就抢劫,把人剁了做甚?还有人说,翠竹林里出了妖怪,把那晚经过的人都吃的骨头不剩,就留下一地的血…
栎容等到来年开春,也没有等回父亲栎老三。芳婆摸着锦囊里的金叶子,用一种悲戚的口吻对栎容说:“死了也好,阿容就不用学赶尸了。”
“那学啥?”栎容揪着自己的细辫。
芳婆摸了摸一脸的褶皱子,“学入殓吧,也是门手艺。”
——“什么是入殓?”栎容听不大懂这个词。
芳婆脸上的褶子揪做一朵花,“人要上路,也得走的体面。化妆,给死人化妆。”
——“那爹上路时,走得体面么?”
芳婆看向空空荡荡的院子,“栎老三活了一辈子,也就剩□□面了。”
第191章 不死心
穆玲珑又使了些力气,簪尖又戳进去半寸,溢出颗颗鲜艳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郡主,不要啊…”婢女们发出悲痛的呼喊,齐齐跪在了地上。
“娘…”穆玲珑咬牙道,“你是要看我死在你眼前么?”
宋瑜目露痛心,叹息道:“你的心,已经不向着我们,如果你站在那个禽兽那边,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娘…”穆玲珑瘫软下身体,难以置信的看着清清冷冷的母亲,“哥哥回来,娘亲就不再珍惜玲珑,娘亲为了哥哥的前程,就可以不顾玲珑的死活,娘亲,是这样吗?”
宋瑜眉心紧蹙,穆玲珑虽然不是自己亲生,但十多年的陪伴,早也已经和母女无异,但…宋瑜冷下面色,自己嫡亲的儿子,肩负大任的儿子,才是最不能有事的那个人。他,才是自己的命,自己和夫君的命。
——“是。”宋瑜硬下心肠。
穆玲珑悲痛大哭,昂起脖子,眼神失去亮色,“娘亲已经做出选择,玲珑卑微,不配活在这个世上…”穆玲珑狠攥发簪,直直往颈部就要刺去。宋瑜闭目转身,不再去看。
——“郡主!”莫牙喊住穆玲珑,跑的太快还急急的喘着气,“别犯傻啊。”
“莫牙…”穆玲珑低呼出声。
莫牙怒视宋瑜,“十多年朝夕相伴,如果不是郡主陪着王妃,王妃恐怕早已经郁结深重,抑郁而死,认回了儿子,就可以不要女儿了么?王妃,人心肉长,你青灯念佛这么多年,就修得了一副铁石心肠么?”
宋瑜倒退几步,莫牙的发声字字铿锵,宋瑜想起小宅里供奉的神明,又瞥向穆玲珑颈边的血迹,她望着穆玲珑稚气又刚烈的脸,身子一软扶住了旧墙。
——“娘…”穆玲珑哀声又起,“娘不肯把白貂绒还给我,让我去见唐晓吧,娘…求求你,求求你啊。”
“去见…唐晓…”宋瑜怔怔道,“你是贤王府的郡主,你真的宁愿选择我们的仇家?”
穆玲珑匍下瘦弱的身躯,跪倒在宋瑜的脚下,但簪尖仍然是对着自己的颈脉,“玲珑什么都不选,我只是想去见他,去见他一面,娘,娘…”
“见了,又有什么用?”宋瑜凄然道,“上林苑,他该是已经走进上林苑的陷井…你见不到他了…如果他真的是值得你去拼死去见的人,他应该已经被你的白貂绒诱骗进林子…上林苑天罗地网在等着他,你见到的也只会是一具尸首;如果,他没有被白貂绒诱骗,至你生死于不顾,你又值不值得为他和你兄长作对?”
穆玲珑缓缓爬起,对着宋瑜深深的磕了三个头,“就算…他死在那里,我也要去见他一面。我曾经以为,他消失在上林苑的沼泽里,现在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哪怕真的已经成了一具尸首,我也要去见他。”
——“冤孽,冤孽!”宋瑜仰天叹息,“王爷,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一手铸成的孽缘!帝位犹可转,天意不可违,王爷,你看到了吗!”
穆玲珑直起身,摸了摸眼角看下莫牙,恍然咧嘴露出含泪的笑容,“莫牙,你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郡主…”莫牙低喊着,冲穆玲珑重重的摇着头,“别去。”
穆玲珑狠狠揉了揉眼睛,挤出一种昔日的顽劣神情,“你说过,你会帮我,回报我对你的义气,莫神医,你不再欠本郡主什么。本郡主真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话音未落,穆玲珑已经冲进了死一般的夜色里,犹如一只敏捷的小鹿,又像是,暗夜里无法触及的光。
“王妃,要拦住郡主吗?”守在外头的管事钱容惊恐道。
“由她去吧。”宋瑜喃喃发声,“不见黄河不死心,见到了,便是死心了吧。”
——唐晓,唐晓…马背上的穆玲珑跌跌撞撞,泪水混杂着风沙,迷花了她明亮的眸子,她的眼睛里闪出一种憧憬,好像唐晓就在她的身后,紧紧搂住她的腰身,凑近与她低语着。
——“郡主,属下再也不离开你。”
“我再也不离开你。”穆玲珑低低哭着。“唐晓,你要等着我。”
上林苑
唐晓是从北面进的上林苑,他带着护卫绕过顺道的南面,从自己熟悉的偏僻小道进去,在他踏进林子的那一刻,唐晓忽然抬起了头,望着平静的没有一丝动静的树林,唇角晕着叵测的笑意。
——“殿下。”孔桀有些恐惧,“咱们一行人进了林子,这股子安静,有些吓人。属下觉得林子里有诈,未免出事,还请殿下速速离开…”
“有诈?”唐晓鄙夷一笑,“安静的没有人声,谈何诈术?孔首领一身是胆,这就怕了?”
“殿下。”孔桀竭力道,“狼栖谷,您忘了狼栖谷吗?咱们的箭手早早进去埋伏,惊飞大片鸟雀,贤王一众进谷的时候,也是这样骇人的安静。属下怀疑…上林苑里也有…也有人…”
“狼栖谷…”唐晓低喃,他忽然想起了那夜,他看见了骑马进谷的穆瑞,穆瑞披着黑色的貂裘,他瘦削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仿佛是一种惯常的自信,又好像是…不动声色的嘲弄,唐晓不知道他在嘲弄什么,他正一步步走进死亡,却露出这样神秘的微笑。
——“殿下。”孔桀又喊了声。
唐晓没有停下步子,他拂拭着搭在玉逍遥背上的白貂绒,他蓦然抬眉,忽然明白了穆瑞笑容里的深意。
那晚的穆瑞,就是今夜的自己。他们都知道前面是一条可怕的路,却又没有犹豫的走向它,所以穆瑞才会露出笑容,他是笑给自己看,他嘲弄着被蒙在鼓里的自己,他已经知道亲生儿子是谁,他甘愿用自己和上百护卫的性命,去给穆陵铺路。
让儿子穆陵,踩着自己染红的大道,走上帝业宏图,达成他遥不可及的梦,代替自己走下去。
——“殿下。”孔桀伸手去拉玉逍遥的缰绳,“属下觉得林子里一定有诈,不能去,绝不能再去了。”
唐晓赤红的眼眶微微颤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死命攥住穆玲珑的白貂绒,齿间战栗,“如果,如果郡主真的在里面…”
“如果郡主根本就在贤王府呢?”孔桀呼喊着想唤醒自己的主上,“殿下还有大事未成,不能冒险呐。”
玉逍遥的马蹄嘎然顿住,凝固了唐晓冷酷的面容,他低低唏嘘,进退之间难以抉择。
——“你真傻。唐晓,你真傻,有什么能值得自己豁出命去。”
唐晓忆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刀光剑影在走镖的路上闯出一条染血的前程;他见到了贤王穆瑞,装瘸数载,蛰伏养略,他为穆瑞可以豁出性命,只为自己叵测难料的前程,他可以为达成心愿做任何事,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