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走过来,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将件石青色的夹袄披在明筝肩头。
“外头落雪了,地滑得很,奶奶仔细脚下,着人搀着,可不能急。”赵嬷嬷嘱咐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希望她记着,别慌神,伤着摔着了可不得了。
明筝眼泪滚滚而落,但她没时间哭,她得入宫去。
她站起身,被赵嬷嬷拉住胳膊,“奶奶,您慢着点儿……”
明筝点点头,抹去不住漫上来的泪水,任赵嬷嬷替她戴正了头冠。
扶着瑗华瑗姿的手到了二门,二夫人、四夫人等已候在那儿了。
“阿筝。”彼此都没什么寒暄的心情,沉默地携手上了马车。
北风呼啸,裹着鹅毛大的雪片子一重重卷过缦帘。
朱红色的宫墙映在雪下,翠的琉璃瓦,红的墙,白的雪,相互映衬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可这美景无人欣赏,才过天街,就听见一阵压抑的低哭。
夹道上挤满了人,外命妇们、宫人内侍、各宫妃嫔,皇子皇女,一重又一重。
慈宁门下水泄不通,不知谁喊了声,“嘉远侯夫人到了”,众人让出一条道来,正前方立着身着官服的陆筠。
她朝他走去,腿发软,一步比一步艰难。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的表情,不敢去想象他该有多伤心。
他没说话,只沉默的等她走到自己身边。他们的身影被掩映在人群之中,论身份,还不到他们进去面见的时辰。
皇帝从内走了出来,几名受宠的皇子女随着被传了进去。
那帘子落下来,隔绝了里头的消息。明筝觉得心脏像被人一把抓住了,紧得无法呼吸。
经过极漫长的等待。
终于听见内侍高唱“宣嘉远侯夫妇——”
明筝瞥了眼陆筠,见他面无表情,沉默地朝内走去。
她随在他身后,强行定住身型,宫人瞧出她不妥,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内里温暖如春。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窗前供着的水仙,桌上铺着的蓝色绣帘,雕金的仙鹤座炉,熟悉的沉水香味……
太后躺在重帘遮蔽的床上。敬嬷嬷蹲身附在她耳畔,低声说:“娘娘,侯爷跟夫人来了。”
陆筠单膝跪下去,明筝也跟着跪下。
太后闭着眼,似乎没有听清。陆筠沉声喊她,“外祖母,我是修竹……”
太后睫毛颤了颤,似乎这句才听懂了,她努力张开眼,眼底沁满浑浊的泪。
“筠……”她艰难地发声,只说了一个字,就连连喘息。
“是我,外祖母。”
帐内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腕,挂着空荡荡的玉镯。“明……明筝呢?”
她问。说出这几个字,几乎费劲了全身力气。
明筝压抑着哭声,膝行上前,握住太后的手,“娘娘,明筝在这儿,跟侯爷一块儿瞧您来了,娘娘……”
太后紧紧攥住她的手,而后,艰难地望向陆筠。
陆筠懂了,伸出宽大的手掌,把两人交握住的手扣在掌心,“外祖母,修竹懂得,往后会好好过日子,不会叫您忧心。”
太后点点头,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她这一生,已经了无遗憾。
“去吧……”
没什么可嘱咐了,她知道他们会过的很好,夫妻俩相爱,性子也合得来,她能安心的去,不必再牵挂什么。
留得久了,只怕外头的人多想,皇帝那性子……她也深知。
“去吧……”她又说了一遍。
陆筠站起身,一步步退出来。明筝没有动,陆筠走出几步,抬眼见明筝起身抱住太后。
她的嘴唇贴在太后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太后无光的眼睛瞬间变得有了光彩。
错愕的、惊喜的,看着她,紧紧抓住她的手,“是……真的?”
明筝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落。
“是,是真的!娘娘,是真的!”
“好……”太后泪流满面,抓着她的手连连说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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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从内殿退出来, 避让到人群之后。
太后外家的几位兄弟、夫人们被传了进去。
陆筠没有问明筝说了什么,女人家表达感情的方式和男人总是不一样的,他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一直没有出言。
明筝立在他身边,若此刻不是在宫里, 她想握住他的手,挽着他的胳膊, 让自己能够支撑着他。
可此刻到处都是人, 什么都做不了。
她泪水一直没有干涸,视线模糊着, 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
片刻,内殿传来一声高昂的哭啼, 像一道惊雷, 蓦地劈在上空。
皇帝急冲了进去, 屋外立着的人像被风卷着的浪潮,齐齐跪了下去。
哭声震天, 满地哀嚎。
陆筠定定站在那儿,不曾想这一瞬来得这样快。
明筝扯了扯他的袖子, 拽着他一块儿跪倒。
皇后娘娘伤心得晕了过去, 宫嫔们乱成一团, 又要哭丧, 又要照看皇后。
皇帝隔门听着外头喧嚷的哭声, 他沉默地抿紧薄唇, 靠在门上攥紧了拳头。
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脱, 他忙抬袖抹掉。可更多的泪开始肆意流落,怎么也止不住。
陆筠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膝下沁着冻实的白雪。
此刻他感受不到一丝寒凉, 他的心比这风雪还冷。
太后走得很急,虽然明知她可能撑不多少时日,可他心知,若非出了上次的事,兴许她还能再多撑一撑……那个世上最宠溺他、爱护他的长辈去了。
再也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说一说母亲幼时的趣事;再也没有人会劝他少皱眉头不要板着脸,要多笑一笑才招女孩子喜欢了;再也没有人,留着一堆精美的点心,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哄他多尝几口了……
他闭上眼,任凛冽的北风刮疼他的脸颊。
外祖母走了……
一只温软的手,覆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
他僵硬地侧过头去,看见哭肿了眼睛、一脸担忧的妻子。
回握住她的手,宽大的袖子遮住交缠的十指。
幸得身边还有她……
幸得外祖母走的时候,她也在。
这对外祖母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
这个除夕注定无法喜庆。陆家上下弥漫着哀色。
初一到初五,每日外命妇进宫哭丧,天冷地凉,赵嬷嬷忧心不已,给明筝穿了最厚实的夹棉裙子,还要她绑上老太太常用的皮毛护膝。明筝不愿意。
她怕这样就不够心诚。
宫中治丧,陆筠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明筝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也没机会宽慰他几句。
空荡荡的大殿内,高僧刚唱完往生咒,穿着袈裟的僧侣们鱼贯朝外走。
皇帝行辇停在殿正中,陆筠垂头跨出门槛,听见皇帝低沉的语声,“修竹。”
陆筠抿唇,上前见礼,“微臣……”
“修竹,”皇帝打断他,挥手命落辇,屏退左右,“你陪朕走走。”
陆筠垂着眼,脸上亦没什么表情,只恭谨地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踱着步子,内侍宫人远远缀在十步开外。冰雪未消,走在道上寒风直朝袖筒里灌。
皇帝走在前,指着远处一片梅园道:“宫里的腊梅都开了,往年母后有兴致,还常来园子里走走。这两年不良于行,才不出宫了。”
陆筠点头说“是”,旁的再多一个字都没有。
皇帝有些伤感,露出一抹苦笑来,“朕小时候随皇姐来折梅花,路太滑,皇姐摔了一跤,朕去拉扯她,也跟着滑倒了,手背刮到梅枝,你瞧,这疤还在呢……”他伸出手去,垂眼却看到陆筠的手掌。他知道陆筠掌心有道疤,比他的这道深得多。
这人在西北征战了十年,受过无数的伤,几番走过鬼门关。
七年前阳谷关大捷,陆筠却重伤不愈,底下人报奏上来,他担忧得没合眼。
怕西人杀个回马枪,没了主帅西北军就成了一盘散沙,打了多少年的仗,西北那些人各有派系,出了名的不服管教,陆筠若死了,他派谁去合适?连夜点算着朝中人,能打仗的拢共那么几个,得要勇猛,得有才干,得懂得收服人心,能整治那些兵油子。他甚至想过御驾亲征,天子守国门,将士必受鼓舞,可他走了,四九城就落到旁人手里,给人可乘之机。
好在陆筠挺过来了,没用他亲去西北。后来他悔过,当年若是去了,兴许这兵权早就握在了自己手里。
陆家掌握西北军实在太久了,从陆筠祖父一代算起,到如今三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