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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屋 > 穿越重生 >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55节
  皇帝的行踪是个秘密,直到穆明珠抵达襄阳城外,两国才得到准确消息,一时内外震动。
  已是永平四年初春时节,水师都督邓玦泛舟沔水之上,距离襄阳城不过三百里,得知皇帝穆明珠御驾亲征的消息,并不比任何人更早一些。
  “陛下召见。”亲兵传话简洁,因为知道他垂钓时不喜有人打扰。
  邓玦望着春江绿水,没有说话,待到一竿鱼钓完,这才乘船而下,往襄阳城外的支流去与穆明珠相见。
  在顺水而下的这小半日内,邓玦想了很多。
  他想到去岁深秋与梁国皇帝在洛州相见,那时候两人的对话。
  期间两人谈起拓跋长日之死,邓玦深深记得拓跋弘毅面上阴狠之色。
  不管是赵太后的人,还是拓跋长日的人,在斗争过后,一个都没能活下来,全部被拓跋弘毅斩草除根。
  这是拓跋弘毅一直以来的信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做一直忠于拓跋弘毅的臣子,会得到拓跋弘毅的信任与重用。
  但只要有一次……
  拓跋弘毅是个有能力的君主,却并不是宽宏的君主。
  他从不原谅。
  如果拓跋弘毅得知,当初帮助拓跋长日逃往乌桓的,正是他这位异姓弟弟,还能与他同舟垂钓吗?
  想到这里,邓玦微微苦笑,又想起当初在襄阳行宫,雨中湖心与穆明珠垂钓的那个夜晚。
  要他护送拓跋长日前往乌桓,正是穆明珠当初开出来的条件。
  她不必疑他,因为从最开始她已经切断了他的退路。
  邓玦回过神来时,船夫已经靠岸停船。
  岸边早有一队宿卫装扮的扈从等候。
  为首的年轻人上前来,道:“邓都督?请吧。”
  邓玦看那人面生,这人既然能跟在皇帝身边,想来是近来的新贵。他善与人言谈,习惯性笑问道:“正是在下。陛下身边的扈从,我多半识得,只是从前无缘见将军,不知将军怎生称呼?”
  那年轻人大约并不经常遇到邓玦这等人,微微一愣,有些笨拙道:“这……末将周洋,从前不曾侍奉陛下左右,也难怪都督不认识。”
  周洋?
  邓玦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这竟是东扬州诚王的次子。
  当初诚王与英王妃勾结谋反,事情暴露的时候,两个儿子却还在建业城中。按照律令,穆明珠完全可以杀了这两人,但最后她非但没有杀这对兄弟,反而给了他们兵马,要他们去讨伐诚王。
  如今更是把弟弟周洋带在身边,要他做了一队扈从的首领。
  邓玦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至多也就是让周洋做个无关紧要的闲职。
  大周皇帝的心胸,实非寻常人所能及。
  他继而又想到自己身上,像他这样的“叛臣”,若不是穆明珠,还有谁敢再次用他,并将至关重要的水师交付于他手中呢?
  邓玦跟着周洋来到了穆明珠暂居的帐篷内。
  奏事已至尾声的将领退下,穆明珠抬眸望见入内的邓玦,露出惊喜的笑容,调侃道:“朕还以为要明日才能见到你——怎么?今日不曾去泛舟垂钓吗?”
  邓玦微笑道:“陛下的扈从会找人,便是在江上也寻到臣了。”
  周洋倒是很乖觉,送他入内后便退下了。
  穆明珠摆手,示意帐中的宫人也都退下,合拢了面前从建业转送而来的奏章,起身道:“你钓到了什么鱼?朕也饿了,烤条鱼来,咱们边吃边说。”
  邓玦微微一愣,便命扈从把他钓到的鱼从船上取来。
  帐篷只在穆明珠坐卧之处铺了地毯,中间还是沙土地,支起架子来烤鱼倒也容易。
  火舌
  舔
  舐之下,鲜美的鱼开始滋滋冒油,空气中香气四溢。
  邓玦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地毯,乃至于地毯上皇帝所用的被褥等物,转而看向正拿手试烤鱼热度的皇帝,忽然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皇帝可真不像公主出身。
  他虽然并非世家出身,但是成长过程中也是见多了世家的郎君或女郎,他们起居坐卧必然要用熏香,更不能忍受烤鱼的味道弥漫在寝室之中,一日不知要更衣几次,沐浴焚香都是必须要做的。
  而眼前的大周皇帝,以公主之身长大,却没有任何世家贵族的讲究。
  她能睡在建业城皇宫之中,也能睡在沙土地的大帐中;能吃山珍海味,也能吃一尾刺多肉少的烤鱼。
  邓玦并不怀疑,甚至到了艰苦的境地里,她一样能像穷苦的百姓那样去吃菜根、啃树皮。
  她不在意这些。
  “你傻笑什么?”穆明珠一手持着烤鱼的木叉,抿了一口鱼肉,虽然动作豪放,但吐鱼刺的时候还算文雅,抬眸看了一眼邓玦奇怪道。
  邓玦笑道:“臣能吃到陛下亲手烤的鱼,深感荣幸。”
  穆明珠眯眼盯着他,狐疑道:“你说朕烤的鱼不好吃?”
  邓玦也手持木叉,打量着上面烤至焦黄的鱼,笑道:“臣不敢。”
  穆明珠没抓到他的把柄,暂且放过这个话题,道:“梁国给你来信了吗?”
  如今大周让出了上庸郡,梁国拿到了水路通行时的一处重要关卡,若要动手,便应该联系邓玦了。
  果然邓玦应声道:“密信昨日已至。”
  “要你做什么?”
  “战船北上,载二十万梁兵顺沔水南下,汇入长江,直抵建业。”
  第237章
  穆明珠当初要邓玦护送拓跋长日前往乌桓,并非随意之举。
  她清楚梁国是大周最大的外敌,早已关注研究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许久,从拓跋弘毅做的事情中判断他是个怎样的人。
  显然,宽容仁慈这样的词语,跟拓跋弘毅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哪怕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既然想要治他于死地,他便反手杀之,绝不姑息。
  在此之前,当拓跋弘毅逐渐掌权的时候,他身边的宦官,凡是曾向赵太后报信的,也是一个不留,尽数杀之。他原本亲近的臣子,只要与赵太后有所勾连,也是不留活口。赵太后在周国留下的奸细网,其实拓跋弘毅原本可以加以利用,但他选择了让邓玦供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拓跋弘毅这个皇帝,可以说在臣下的忠诚度上是有洁癖的。
  哪怕落上了一丝乌痕,也要不得了。
  “这次朕离开建业,要郡主监国,她有一句问话倒是叫朕愣住。”穆明珠没有直接说沔水运兵之事,仿佛闲谈一般,道:“她问若是长秋宫生事,当如何处置。”
  长秋宫是太上皇的居所。
  大周当初宫变,所谓的逊位诏书不过迷迷外人的眼,穆桢岂能甘心退位?不过是形势比人强。
  “她是朕的母亲。”穆明珠轻声道:“朕如何不爱重她?可是梁国虎视眈眈,内部世家强盛,朕不得不请太上皇避居长秋宫。”她转头看向邓玦,意有所指,道:“为成大事,只好辜负亲近之人。”
  对于邓玦而言,在私人感情上梁国皇帝正是亲近之人。
  穆明珠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又道:“此前两国兵马在上庸郡与襄阳僵持,一次战役便是成百上千的人死去——那些士卒都还太年轻。一个婴孩,从在母亲腹中开始,到呱呱落地,三灾四病,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其间父母要付出多少心力?待到筋骨强劲,他们却不能耕种谋生,反而要拿起长
  枪保家卫国。这样十几二十多年养出来的年轻人,战场上刀枪一中,几乎便送了半条性命,死了当日便烧成了灰飞。朕每当想到这里,就觉得痛心已极。”
  邓玦静默听着,发现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不但是他,就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也从未想过这一点。
  他与拓跋弘毅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讨论起战事,但谈论的往往是兵力强弱、调兵遣将、百姓赋税、人丁兴衰等等。他们不曾细化到一个家庭中,去思考一个战死的年轻人背后,他的长辈曾付出了什么。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将军,见惯了大阵仗,当一切化为纸面上的数字,似乎便缺少了对生命的敬畏。
  邓玦有些出神地望着穆明珠,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他和拓跋弘毅太狭隘,还是因为穆明珠是女子?
  这是女皇帝的视角。
  一个生命的诞生,本就是从母亲骨血中来。
  所以比起男皇帝,女皇帝会更珍视每一个人的性命,因为每一个人都经由一位女子十月怀胎而来,更有怀中哺乳一二载。
  他进而想到拓跋弘毅与穆明珠不同的为君之道。
  拓跋弘毅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忠于他的,当然可以杀,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有太多人可以供他驱使,杀光眼下这些不够干净的,自然还有更好的。
  而穆明珠则是能恕则恕,除非必要,不会妄杀。哪怕是她那个表哥,当初在雍州完全可以杀了之后不留后患,可是她并没有滥杀,只是选择了与他的问题相当的惩戒。穆武虽然竭力遮掩,但瞒不过邓玦的眼睛。只是像邓玦这样的人,看透却不会说透,既然皇帝没有发话,也就只作不知。
  这背后的原因,是否也来自两位皇帝对生命的珍视程度不一样?
  “其实让出上庸郡,我们担的风险不小。”穆明珠又道:“可是僵持下去,这场战争就会像绞肉的机器一样,把梁国骁勇的年轻人无情绞杀。所以朕愿意一试,让出上庸郡,卖个破绽给梁国。”
  梁国拿到上庸郡之后,皇帝拓跋弘毅才能用邓玦这张牌,从水路发兵南下,至少在抵达襄阳之前,不惧大周拦截。
  而邓玦是个双面间谍,他一旦反水,便会给梁国兵马致命打击。
  “梁国内部的情况你也清楚,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美好。”穆明珠又道:“独孤氏无子而死,独孤部怨气很大。贵妃贺兰氏有子,娘家部众也是蠢蠢欲动。梁国皇帝如今重兵在手,对外作战又顺利,内部各部族才不敢妄动。可是一旦梁国兵马在外遇挫,内部便会起纷争。一乱化作二十多个部族,根本不是我大周的对手。沔水大胜之后,朕有信心一二年间便北定中原。”她话锋一转,又道:“可若是反过来呢?若果真是梁国渡江南下,能在一二年之内平定天下吗?有朕在,有众部将在,还有不愿受异族统治欺压的百姓在,这场战场必然会旷日持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都有可能。大战过后又有大灾,到时候怕是要重现汉末三国时的惨状,百姓十不存一,家家有僵尸之痛。”
  邓玦听得愣住,同时也在思考穆明珠对他说这番话的用意。
  穆明珠一笑,又道:“所以说,真要是为了天下万民,这皇帝更应该由朕来做,拓跋弘毅俯首称臣才算明事理。”她看向邓玦,低声道:“朕这里还有一则好消息。”
  “什么?”
  “萧渊那里来信了。”
  早在四年前,萧渊便领数千人的队伍,从建业出发,出行周边列国。这件事情朝廷没有正式的文书,谁也说不清究竟是皇帝派萧渊出去的,还是萧渊自己想出去——他与皇帝感情深厚,又有大功,天性
  爱自由,真想要跑出去看看,皇帝也不会拦着。
  “这些年来,他经过党项、吐谷浑等国家,如今在柔然。”穆明珠吃光了烤鱼,拿木叉拨动着火堆中的灰烬,慢慢道:“梁国这些年仗着兵强马壮,跟周边这些国家结怨不少。当梁国强大的时候,这些国家不敢冒然出手,恐怕梁国回过头来攻打他们。可是只要叫他们看到,梁国并非不可战胜的。一个露出虚弱之态的梁国,很快便会被众国拆分入腹。”
  邓玦心中冒出一股寒气来,他看着穆明珠拨弄灰烬的动作,只觉她拨弄的并非灰烬、而是梁国的未来。
  这样周密狠辣的君主,与方才珍惜士卒性命的君主,分明是同一个人。
  帝王所需的忍与狠,人性的宽宏与仁善,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异常和谐。
  穆明珠搁下木叉,抬头看了邓玦一眼,忽然笑道:“明明一直是朕在说话你在听,怎么朕的烤鱼都吃光了,你的还只动了一口?”
  邓玦回过神来,苦笑道:“昔日孔子闻韶乐,三月不识肉味。如今臣听陛下一席话,如闻仙乐,也就顾不上吃烤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