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徐棠翁的那个学生呢?他叫什么来着?”
几名殿试官互相对望一眼, 其中一个似乎不情愿地站出来说道:“禀陛下, 徐翁关门弟子陶清风,这次拟取二甲第十一。”
“卷子拿给朕看。”
眼疾手快的内侍已经从那一沓厚厚的试卷中, 翻找出了提到名字的几人的试卷,呈给佑光皇帝。
佑光皇帝手中举着个西洋的“火齐琉璃”(放大镜), 逐一在几张试卷上看过,旋即皱起眉头。
“这吕长文, 写的什么‘祖宗旧政、冗制苟且’,一团文章做得刀光剑影。他想造反吗?”
殿试官之一,领太子少卿的四皇子出列道:“回禀父皇,臣等认为,吕长文锐意革新,其辞意虽略激荡,旨在图强之心。是难得的人才。”
佑光皇帝凝视着三十二岁的四皇子,这个给他越来越大压力的儿子,对方眼中的一团火随时都要扑出来。佑光皇帝意识到这又是一次对他底线的试探,薄薄嘴唇抖了抖,怒道:“朕看他是卖弄!策论与诗词取仕,他写变法改制文章,文不对题,就这还被取在一甲!你们都是怎么批卷子的!”
他狠狠地瞪着两个势均力敌的殿试主考官:宰辅与参知政事,他们也迫不及待想向四皇子献媚了?太子太师燕国公今年避嫌不参加殿试编排,就没人制衡他们了?
宰辅赶紧出列澄清道:“臣当时就驳过吕长文的卷子。今日也想请皇上再定夺。”表示他并没有投入皇子阵营的忠心。
皇帝哼了一声:“那你准备编排的一甲第三是谁?”
宰辅道:“陶清风。该人诗词花团锦簇、功底深厚。至于策论清议,则是和煦有力、是平实厚朴之象。”
参知政事哼了一声:“陶清风那文章不过是因循守旧,刍嚼圣贤老祖宗的东西罢了。”
殿试有诗词、策论二科,参政知事今年格外看重策论。
宰辅道:“所有的圣贤书,不都是注疏、校诠老祖宗的东西?无论是策论、还是诗词,陶清风都写得十分出众。这几百份卷中,很难再有此等深厚平均之人。不愧是徐翁关门弟子。吕长文的文笔更是不及他良多。”
参知政事语调中露出一丝讥讽:“这位可是在首荫原卖了大半年的字。如果选进一甲,咱们大楚是要出第一个穷酸探花了。”
“贫贱不移青云之志。”宰辅道:“陛下,臣以为陶清风实乃寒士之楷模。理当取一甲,以慰天下学子。倒是冯政事你……”宰辅转而攻讦道,“以贫富论仕,实是贻害我大楚科举制,不知收了多少贿赂!”
“血口喷人!陛下,臣冤枉啊!”参政知事脸色发白跪下。
“行了,都闭嘴。”佑光皇帝见他们吵起来了,才懒洋洋制止。把吕长文这个危险分子弄下去,很让佑光皇帝受用,佑光皇帝想起大儒徐棠翁退隐时的情景,感慨万千,思虑了一会儿,佑光皇帝说:“就取陶清风为一甲探花吧。”
“是。”宰辅貌若得意地瞥了参知政事一眼。
“这状元和榜眼……”佑光皇帝继续用“火齐琉璃”查看着两人的卷子。“燕澹生在春试时是第一,这次怎么第二?”
宰辅和参知政事都面面相觑:燕国公已经封无可封了,还要让他的三公子当状元吗?
宰辅硬着头皮编理由道:“燕澹生年少时,就在京畿声名鹊起。年少成名,一路捷径,他的试卷难免有些……浮泛。”
佑光皇帝翻来覆去看了看,笑了起来:“这个燕澹生,说话总是这么有趣。”
参知政事难得和宰辅站在统一战线上,道:“陛下,臣窃以为,状元代表国之体。燕澹生策论诗词两赋无可指摘,就是卷辞风格不够……庄重。”
佑光皇帝想了一会儿,也终于意识到,燕国公家里当官的好像已经太多了,如果这位封了状元,就可以不用留在吏部听调,直接进平章门下做事了。以燕家的势力和燕澹生的脾气,不出半年,平章门下肯定鸡飞狗跳……
“那这应大砍,就没有个好听点的名字吗?”佑光皇帝想着那张皇榜抬头要写“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佑光三年四月二十一策试天下贡士应大砍等二百七十一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甲赐进士及第”,有第一名的名字作为抬头,就觉得一阵虚弱。
严肃的殿前官们,也终于忍不住有几个偷偷抿笑起来。
“说是双亲不识书,胡乱起的名。现在双亲俱殁,不敢改。”宰辅道,“不过臣窃以为,这名字倒也雄壮。”前几年某科的状元名字叫“姬如柳”,传扬到番邦国去,还被耻笑了一番读书人弱不禁风。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定下这一科的一甲前三后,佑光皇帝精神已经累乏,屏退殿试官们。让他们加紧复议剩下的名单,把消息传给京城翘首以盼的四百多名贡生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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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的路边,有一块刻着《学而》的古残碑。后来有人在上面罩了个亭,一个老妪在亭子里,专门给要拓碑的人收几文钱。
春闱之前,来参加会试的各州县学子们都喜欢去文庙求保佑,拓几篇碑石也成为一种求好运的风气。不过基本上没人来这个京郊小亭,毕竟这里太寒酸。
老妪正在打盹,忽然见一个风姿清润的年轻人走进亭中。她认得这个年轻人,三个月前,春闱前夕,这个年轻人也来过。交给她三文钱,用很薄的白毛纸拓了碑。
今日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带纸来,却带来几株香,插在干硬的龛里,拜了几拜,低声道:“陶生今日还愿。”
老妪并不知道昨日京师放榜,轰动全城。也不知道这就是“一跃成名天下知”的“寒士楷模”陶清风。老妪只知道他三个月前,连去文庙烧香的钱都没有,只能来这个寒酸且陋的小亭里象征性求点保佑。
春闱取贡生,皇帝并没有过问,被四皇子一党把持。陶清风文章平稳,策论保守,并不投其胃口,被取在第二百三十名,只能算贡生里中下流,本来还以为及第无望。
毕竟陶清风不像应大砍和燕澹生他们一样,能提早获悉每次主考官的派别,从而写出不触怒派别政见的文章。他们都是绝顶聪明之辈,只要知道一点消息,自然能小心趟过。
陶清风当时就一无所知,还好他功底扎实,鸡蛋里挑骨头也无法指摘更多,贡生还是取了。只不过名次被做手脚,调到后面。
幸好殿试考较、明珠不掩,终于还是发了光,取成了一甲探花。
陶清风走出“学而”亭,忽然发现路边树下系着一匹马,不远处的青年坐在小溪边,小心地脱了雪白的罗袜,正试探着把赤足探进水里。夏天水暖,青年发出了惬意的声音。
陶清风在首荫原的桥下见过他。后来春闱考场、殿试听序,也远远瞥见过这个人。陶清风知道,这位同科学子的名字他一定听过,毕竟会试、殿试名单,陶清风都眼熟,只不过对不上脸。
今日放榜,明日陶清风就要去殿前谢恩、御街打马、琼林盛宴。不知对方是否上榜,来此偏僻京郊又是何故?
陶清风走到溪边,作了一揖。“兄台,又见面了。”
青年双足浸在溪水里,一双眼里,倒是没有意外相见的神色:“陶探花,你说得对,相逢总是有缘的。”
“惭愧,我还不知兄台家门。”陶清风倒是不意外对方认出了他,首荫原卖了那么多幅字。陶清风不去打听对方,不代表人家不会打听他。
青年略一愣,小声嘀咕:“你现在还不知道啊?”他蓦然想起什么似的,上下看稀奇似的打量陶清风,露出一丝近乎无奈的笑容,“我现在明白你的春闱成绩是怎么回事了。”
陶清风为他这跳脱的思绪弄得有些接不上,自己不打听这个人,和自己春闱成绩靠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虚心求教:“陶生愚钝,请兄台明示。”
青年眼珠一转,脚在溪水里轻轻摆动着,道:“你连我是谁都不去了解。自然不会去了解春闱主考官是哪派,自然也不会去了解他们要取怎样的卷子。名次自然靠后。这回殿试,你能中一甲……”他忽然露出一个近乎戏谑的笑容,“难道是,傻人有傻福?”
还从来没有人说过陶清风“傻”,陶清风一呆,电光火石间忽然意识到:如果殿试名次在他之后的,大概不会说他“傻”,那样岂不是在打自己脸。而在他前位,就只有两人……
“应状元也参加武举,虎口茧印合该很厚。你却没有,所以你是燕榜眼,失敬了。”陶清风沉稳地说。这和他之前一闪而过的猜测,倒是对上了号。“早闻燕公子少年得志,行事放达,本以为明天才能看到。”
燕澹生道:“放达?你倒是会‘文饰委婉’。原话不该是荒诞疏狂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