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带着貔貅落在一簇珊瑚礁上,随手敲一下手边两人宽的巨大贝壳。贝壳打开,露出巴掌大的一只粉红色小螃蟹,以及里头两颗圆润的散发暖光的珍珠。
“出去。”鲲鹏冷声道。
鸠占鹊巢的娘炮色螃蟹哭唧唧从新找到的贝壳中横行而出,弱小,可怜又无助。
鲲鹏把充满少女色彩的水泡变大,笼罩这一方明亮的空间。他把气晕的貔貅放在宽大的贝壳中,双指微微一缩,一团瑟瑟发抖的絮状物体便裹挟着一个小小的水泡,直直从无边无际的深渊中直冲而来。他给貔貅做的水泡粉嫩极了,给无厌这个却是极不走心的灰色,两相对比,后者极为寒碜。
无厌身不由己前来报到,深海连绵的凉意和猝然的行动吓到了这团怕冷的毛,他全程伴随着“滋儿哇滋儿哇”的刺耳尖叫。鲲鹏把貔貅耳朵捂住,用脚尖把无厌拨了个跟斗。
无厌接收到鲲鹏的不悦,不敢再吱吱尖叫,只得低眉顺眼飘在鲲鹏跟前。他望一眼貔貅,被关押的近一月让他摸清了鲲鹏想要的答案,只消一眼就狗腿状讨好:“对对对就是他,您终于把他抓回来了,我可在这儿等了您好久了。我发誓我与他没有任何私情,并诚心祝愿二位百年好合百子千孙,您看……”
——可不可以像发射炮弹一样,把我从这冰天雪地筑就的鬼地方丢出去。
无厌月前一被抓住,就被盘问和所谓的小王爷是什么关系。他心里就寻思着,八成是那诡诈的小王爷卖的他。
他与鲲鹏正面碰上,鼻尖满是对方抑制不住的糟糠夫牌酸醋味,内心脑补了一出大戏:谁?谁这么吊竟然敢甩了鲲鹏?不对,鲲鹏什么时候谈的对象?天啦撸鲲鹏这只万年孤寡老神兽竟然还会谈对象……这酸气冲天,难不成是小王爷干的好事,小王爷啃了鲲鹏这块硬骨头又将他始乱终弃……
一个合格的读心者这时候该干什么?当然是老实交代洗清嫌疑,免得被气势汹汹的糟糠夫当成奸夫碾成渣渣。何况在这深海之中,再怎么喜好玩弄人心的性子,也扛不住畏寒天性侵蚀意志。他被极寒冻成傻狗,又得靠着鲲鹏来维持微末的呼吸,什么花样都没心思使。
这位识时务的二庄主果断反手卖了入云庄的大庄主。两个暂时保持和平磋商阶段的神兽聚在一起,背后叨叨貔貅叨叨个没完:“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身上都是怨愤和暴食的味道,可美味啦。我发誓他一定是只神兽,人不会有这样极端的暴食欲。”
“而且他的味道还会变,有时候是甜甜的爱欲,有时候就是贪欲和怨愤。好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最蹊跷的一点是,他的贪欲和暴食永远都是一齐出现的,”无厌跟个特务一样汇报战果,企图获得鲲鹏的肯定,“我猜想他是某种以金银为食的神兽。”
鲲鹏耐心听了一长串,肯定了无厌的俊杰身份,然后把他所在的气泡粘在了珊瑚礁上,独自动身去找貔貅去了。
无厌: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竟然还不肯放过我,鲲鹏这只鸟真的是好无情好残酷好无理取闹喔……
残酷的鲲鹏一到建昭,便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貔貅他,又跑了。
失踪的时间点掐得这么准,老实如鲲鹏也能咂摸出点味来:貔貅这小子百年如一日的鸡贼,自己那晚定然是暴露了,才惹得他塞了个无厌来当挡箭牌,匆忙跑路。
不过好在他从无厌那儿知道貔貅和王府是真有感情,人家一家三口和谐美满其乐融融。他自问还是有点了解貔貅的,这家伙打小造人嫌弃打压,谁对他好一点,他都是要死命抓住不愿松手的。
大约也就是自己这样的太容易攻克了,才让他没了抓牢的兴致。
他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追,便时常在滇王府附近转悠。听闻滇王鲁钰被带走,他便有预感:跑出去的和尚马上要回庙里了……
鲲鹏其实早就不需要无厌用嗅觉来核实貔貅的身份了,只是召唤出来问一下求个心安。他听完搅事精笃定的回答,不置可否,淡然地曲起两指把无厌弹到了深深浅浅的珊瑚丛中。
无厌:……怎么还不放我走,这老鸟到底还要留着我做什么坏坏的事?!
他把屡次三番避而不见的家伙逮回老巢,手上有一搭没一搭从貔貅柔软的翅膀上滑过。他畅想这一天多年,乍然真让他得了手,表情拿不准是要狰狞可怖还是温情脉脉,语气里倒是得偿所愿的柔情更多一些:“跑什么跑,你这不是……又回到我身边了么……”
貔貅卧在五彩斑斓的硕大贝壳中丝毫没有回应,而且他的翅膀似乎能感应到主人消极的意愿,鲲鹏只摸了没两下,它就恍如镜花水月,倏忽一下没影了。这双阔而有力的翅膀一收,眼前的年轻人便从头到脚没了一点貔貅旧日的模样,全乎一个陌生人了。
鲲鹏不悦,贱兮兮拿手指头戳了下他的脸。年轻人感受到外界的刺激,皱着眉头呜咽两声,显得颇为弱势。鲲鹏心都化了,想好的霸道强权台词抛到九霄云外,甚至有点害羞。他又点了下年轻人的脸颊,半哄半求:“貔貅,你醒来看看我。”
“嗯?”被戳脸的人果然幽幽转醒,眼睛都没睁开就哭唧唧撒娇,并且语气比鲲鹏想象的软得多:“娘亲,我肩膀好疼。”
鲲鹏:???
鲲鹏似有所感,又勾勾手指头把无厌吸过来:“甜的还是貔貅?”
无厌被霸权压倒,与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小王爷对视一眼,老实巴交脸:“甜的。”
原先在“温情模式”和“狂暴模式”中徘徊挣扎不定的老男人这回不用纠结了,他对着小王爷拉出一张棺材脸。他刚才的心境是“糟糠夫喜吃回头草”,现在整个人都是暴躁的,因为小王爷的懵逼脸告诉他一个道理:回头草还会长腿跑。
鳏夫两百多年的老人家把小王爷抓起来前后翻面,搞不清貔貅是怎么藏到这具身体里的。他半根狮子毛都没能抓住,登时犹如汤圆爆了陷。“把他交出来。”鲲鹏面露不善,宽厚的手掌伸在小王爷面前,行动间周围的海水都开始震荡,气势宏大犹如百兽奔腾而过:“把貔貅还给我!”
小王爷所在的一方气泡内平静无比,但听外边动静他还以为自己遭遇了海啸!他害怕地揉揉酸痛不已的肩膀,内心土拨鼠尖叫:貔貔你快出来,你前夫打上门来了!
他叫了半天,没能像往常一样把貔貅叫出来和他共担现实。再在连绵的海水澎湃声中联想风雨飘摇的鲁家和前途未卜的父亲,顿时陷入绝望之中。
“我不会把他给你的,”小王爷孤立无援也不愿示弱,他不去看鲲鹏也不去听海中的动静,竭力克服心中的恐惧,“他不愿意再和你碰面,你抓我也于事无补。”
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害怕得过了,他背上的酸痛感成指数式增长,而今已经化成了尖锐的刺痛。他坚持着才说完一句话,便面色发白,额头直冒冷汗地滚倒在珊瑚堆上。他顷刻间汗湿衣裳,抽搐了两下,没动静了。
鲲鹏站在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坏掉的人类躯体身边,难堪地止了周围的风波。
“噫,侵占欲……”远处的无厌幸灾乐祸地小声嘀咕,笑了。
第73章 甜言
无厌远远地黏在珊瑚的分叉角落里, 灰暗的气泡没有隔绝他的五感, 他听不到骨肉生长撑开包裹其上的他人骨血的声音, 但能自这厮杀中闻到生机与死气。
仿佛黄蜂自它寄生的蜘蛛体内划了一刀,破开寄主的软壳, 迫不及待要出来了。一物生,则一物死,是侵夺,是虐杀。
小王爷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高热得几乎要熟过去。鲲鹏把他从坑坑洼洼的珊瑚盘成的海底捞起来放贝壳里,他对这具陌生的躯壳不上心, 搬动的动作跟搬块猪肉没差。
人一翻面, 他发现小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衣襟扯开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戕, 人虽意识不清,力道可大得很, 蜷缩在地的片刻功夫就自己把左胸口的位置挠了个鲜血淋漓,两只手都是血糊糊的可怖德行。
鲲鹏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貔貅再从这年轻的身体里苏醒,此时便不悦地擒住年轻人自戕的手。
宽厚有力的手掌一握上去, 双眸紧闭的人便倏然睁开眼睛:“救我。”
湿漉漉的双眸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 汗湿的鬓发全数黏在额角, 小王爷无意识地换手给自己心口来了一下,本能地呼救:“貔貔,救我。”
鲲莫名其妙地把他两只手都抓牢, 就见得他血透衣襟。从这蜿蜒的鲜血中, 生出一只奶白色的螺旋状独角来, 洁白,生嫩,却又有着钻山开石的坚固与蛮横。再一眨眼,属于神兽的独角又消失在他眼前。
“小混蛋在搞什么?”鲲鹏胸膛内跳动不止,仿佛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火,炙烤得他震颤不已。他看着角消失的地方,意识到自己于无尽迷雾中,摸到了名为貔貅的神明的衣衫一角。
他顾不得脏污,掀开了虚虚掩住胸膛的血衣……
小混蛋在做美梦,他梦见自己初出生的时光。最开始几天只是小小的一团,别说翅膀了,连头上的独角都只有一个小包包。那几天他还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纯乎一只傻乎乎的小狮子,只知道自己得了生命,快活得不得了。
他长角,头上痒得厉害,每时每刻都想找个地方蹭一蹭,好把阻碍长角的皮肉蹭开。他隐约听到有人呼痛让他不要再蹭,还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喊救命,这声音叫他揪心得厉害,敦促他他停下挨蹭的动作去聆听。可刻意留神去聆听了,却又不再能听到那人的呼喊。
小貔貅歪头听了片刻,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便又开始痛快淋漓地蹭啊蹭。好不容易感觉角要出来了,后脑勺突然一阵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