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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屋 > 综合其他 > 未得灿烂 > 未得灿烂 第50节
  荆璨喃喃地念叨了许多话,贺平意听到了一个叫做“许何谓”的名字,听到荆璨不住地要央求他,去把卷子写完。
  “好,”贺平意哽着喉咙说,“我去考完。你乖乖的,先回家去,在天台等我好不好?我很快去找你。”
  “好,”荆璨说。
  荆璨腿上有好几处伤,虽然他完全没有精神去感受疼痛,但到了家门口下车时,还是因为这些伤踉跄了一下。他扶着车门站好,忍住眩晕感,跟着宋忆南和荆在行往家的方向走。
  有小狗的叫声。
  是新年。
  荆璨愣了愣,没有转头去看。
  第五十五章
  如今的温度,在天台待着早已不需要再盖被子。荆璨脱了鞋,把整个身子都蜷进沙发。阳光晒着,本就已经有些肿胀的眼睛更加没办法完全睁开,荆璨便低着头,将双眼藏在碎发与阴影下,回避明亮的太阳光线。
  天台的门忽被打开,门板晃了两下,被一只手扶住。宋忆南的脚步很轻,她走到荆璨的面前蹲下, 手里握着纱布和碘伏。
  荆璨浑身上下折腾出了不少的伤,而此时抱膝的动作使得手臂压到了小腿上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宋忆南凝着眉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荆璨的手腕:“小璨,我先给你擦个药好不好?”
  沙发上的人仍旧是垂着脑袋,直愣愣地盯着沙发边缘,没对这话做出任何反应。
  这沙发毕竟还是旧了,有的地方已经显露出了快要磨破的趋势,荆璨忽然伸出食指,轻轻拨了拨一小块已经翻起了一角的皮子。手指摆动,反复多次之后,如同陈年旧疾终于被剖出,那块翘起来的皮子被指尖压着翻了面,白色的缺口暴露在阳光之下,成了橙色沙发上的一个突兀景观。
  宋忆南没说话,视线也落在荆璨的指尖。荆璨这样安静的小动作让她的心里更多了几分不安,她从前觉得虽然荆璨不爱说话,不爱表达,但起码她还算一个合格的妈妈,能够觉察到荆璨情绪的变化。可到如今,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样了解荆璨。她完全猜不到荆璨在想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的,只能陪着荆璨沉默,直到聚到喉咙、鼻腔内的酸胀感已经快要收不住,宋忆南才撑着沙发,勉强起身,走了出去。
  天台上重新恢复了安静,日头下有一个人,楼下有新年在一声声地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在新年的叫声变得更加委屈时,荆璨终于慢慢抬起头,转了转脑袋。
  新年是饿了么?
  在生出这样的想法之后,有那么一瞬间,荆璨发觉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得扭曲起来,橙色沙发和太阳花变了形,空气也不再是透明的,眼前万物像是被放入了装满颜料的水桶中,棍子一搅,便统统变了样子。
  明明四周温度很高,可恍惚间,荆璨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有些烦乱的冬夜。周遭安静,寒意彻骨。他追着那个听上去有些可怜的声音跑出屋子,看到黑漆漆的街道上,一只白色的小狗坐在那,一个劲儿朝他摇尾巴。它太小了,看上去像是没出生多久,使得荆璨在靠近这它时犹豫了半天——他从来都不敢离这些没有自保能力的生物太近。可这小狗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于是,荆璨的手掌还是慢慢落到它的头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给了它吃的,和它倾诉着无人能说的苦闷心事,还给它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新年。
  新年,新年,万象更新,一切都有新的开始。
  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蝉鸣声起了,荆璨眯着眼睛抬头,葱郁的绿色扎入他的眼睛。触目所及的,是艳阳高照,和彷似无穷尽的生命力。
  贺平意到达荆璨家,甚至顾不得向给他开门的荆在行问一声好,只匆匆朝他点了个头,便大步跑上了楼梯。
  转过楼梯的转角,他看到了坐在天台门口的人。见到贺平意,宋忆南忙偏开头,用一只手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总是听小璨提起你,”宋忆南说话的声音仍是哽咽的,她好像极力在掩饰着悲伤的情绪,甚至还试着弯了弯嘴角。她将手里攥了很久的药瓶递给贺平意,说:“来之前他从楼梯上摔下来,瓷片扎到了腿,又在路上摔了跤,身上都是伤,麻烦你……帮他擦个药吧。”
  狂奔过后,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贺平意说不出话,就只接过药瓶,点了点头。
  药瓶已经被攥得有些热了,宋忆南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
  “还有……”宋忆南轻轻抹了一把已经流出来的泪水,“小璨……可能生了一点病,请你……”
  “阿姨。”
  宋忆南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贺平意红着眼睛开口,一只手将药瓶攥得很紧。
  “我知道。”
  推开天台的门,便能看到沙发之上露出的那颗脑袋,毛茸茸的。贺平意猜,荆璨应该是自从回来以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他。这非常符合荆璨的性格,懂事,听话,就算是生气了、伤心了,也不吵不闹的。贺平意忽然想到那天在便利店,明明荆璨有理由朝他发火,可当自己去拽他时,他还只是僵在那里不动,都没有将自己甩开。他总是这样,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谁都不说,也从来不会朝谁露出尖锐的刺。
  贺平意缓缓走近荆璨,荆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仍旧将头深深埋着。
  刚刚在学校时贺平意便看到荆璨受了伤,只是当时的情况混乱,使得他甚至忘了问一句,“疼不疼”。贺平意扶着沙发蹲下,这才将荆璨腿上、胳膊上几处触目惊心的伤看得更加真切。还没到盛夏,荆璨却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衣倒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只不过,不知是布料太薄还是地面过于粗糙,他的袖子上擦出了一个大洞,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贺平意眼睛看着,心里疼得不行。
  “怎么摔跤了?”他伸手,将荆璨一只胳膊拉开,露出腿上最严重的的那处伤口,“擦个药。”
  荆璨这次没有拒绝,他顺从地将手臂展开,任由贺平意动作,甚至还主动转了转胳膊,让贺平意可以更方便地上药。贺平意早就知道了他不是个怕疼的人,无论是当初在攀岩壁上擦破了脚踝,还是现在碘酒被涂到伤口上,荆璨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明明长了一副怕疼的样子,他却好像比谁都能忍。
  腿上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已经混进了细细的砂子,贺平意小心地用棉签帮荆璨清理,一下下,慢慢将那些已经沾了血肉的脏东西从伤口处剥离。
  荆璨一直看着那些被碾出的细沙,在贺平意终于处理完这处伤口后,荆璨的手指抽动几下,引得贺平意抬头看向他。
  “疼了?”
  一直低垂的视线终于扬了起来,在沉默下,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通过眼睛宣泄。贺平意很多时候都觉得,荆璨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能深刻地烙印进他的心里。
  “贺平意,”荆璨没有回答贺平意的问题,而是用已经带了哑的声音问他,“你见过新年吗?”
  贺平意没说话,荆璨固执地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新年是假的……对吗?”
  最后那两个字被轻轻抛了出来,一直窝在眼眶里的泪水也终于在轻声的疑问中滚落。荆璨的眼里忽然盖上了厚厚的一池水,池水透亮得动人,底下却尽是绝望。他像是在问贺平意,又像是在祈求——祈求贺平意能够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祈求他的新年是真的存在的。
  贺平意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嗓子却始终发不出来声音。他不忍心看荆璨的表情,却又不允许自己挪开眼睛,便只能陪着荆璨痛苦。他将药瓶放在一边,然后将荆璨的手攥紧自己的手心里。
  明明是这么暖和的天气,手心里的手却还是冰凉的。
  “你不是对狗毛过敏,”荆璨的声音很小,话说得很碎,好像每说几个字,就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支撑自己说下去,“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才撒谎,所以你才解释不出来。”
  “是不是还有……”荆璨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茫然,他忽然将一只手抽出来,紧紧扣在贺平意的手腕上,有些急切地问,“还有谁是假的?是不是还有?”
  贺平意再也忍不住,他撇开头,泪水便不受控地顺着脸滑了下来。放任泪水这样留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猛地起身,坐到荆璨身边,面对面地抱住他。
  “贺平意,还有谁是假的?理发店老板?”荆璨这样说完,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答案,“不对,你和她说过话的,那还有谁……”
  “没有了,没有了……”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开始颤抖,贺平意赶紧说,“都是真的。”
  荆璨将脸深深地埋进贺平意的肩膀,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荆璨用一只手,用力拽着自己的偶发,“为什么每次都是在我觉得我在好转的时候,却发现,不过是从一种幻想到了另一种幻想,许何谓是这样,新年也是这样……”
  “我怎么小心都没有用,”荆璨说着,便逐渐失了控,“我都已经尽量不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了,为什么还会出现新年呢……”
  贺平意知道,如果他说他能理解荆璨的痛苦,那纯属无稽之谈。在荆璨第一次将新年介绍给他的那个晚上,他震惊、害怕,他眼睁睁看着荆璨蹲在他面前,摸着并不存在的“新年”,也在心里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那时的他不敢表现出来,荆璨要他摸摸新年,可他哪里知道新年在哪里。他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一个他自己都不想圆的谎言。
  回家以后,他对着电脑,却迟迟都没打出那个他心里想的词。他看过很多心理学的著作,自然也读到过这个名词,他应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种病,不用怕的。
  可正因为了解过,他才会知道,得了这个病的人有多痛苦。
  精神分裂症。
  他不愿意将这个词和荆璨联系在一起,他也想要质问,为什么偏偏荆璨要得这个病,为什么偏偏是荆璨要痛苦。
  可就像哥哥去世时一样,他握紧了拳头,却不知道该向谁挥——很多个“为什么”永远都不会有答案,命运只无耻地会告诉你,我从来都是这样。
  贺平意真的非常痛恨这种无力到要去责怪命运的事情。他抱着荆璨,像是要把他勒紧自己的身体里,让谁都带不走他。
  “小璨,”贺平意连声唤,“小璨,看着我。”
  荆璨在这样的呼唤种中抬起头,脸上铺满了水光。贺平意捧住他的脸,一下下吻在他的眼睛、额头……
  “我是真的。”
  四个字,像是夏天落下的第一场雨,荆璨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甚至忘了哭。他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对,他还有贺平意。
  第五十六章
  荆璨哭到最后便没了力气,事实上这两天他都是在靠着心里的那点念想强撑着,强撑着来到徽河,强撑着找到贺平意。他在贺平意的怀里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是晚上,身上已经被换了干净的衣服。
  躺在卧室的床上,他睁眼看到贺平意的脸,还以为又是在做梦,等意识完全清醒,才挑挑拣拣,拼凑起了这两天破碎的记忆片段。贺平意的身上特别暖,荆璨抬起头,在黑暗中盯着那个下巴看了半天,然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鼻尖一下下蹭过贺平意的下巴。
  一只手忽然捏上他的下巴,紧接着,他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动了动,吻上了他。
  “口渴吗?”
  浑浑噩噩间被滚烫的气息冲撞着,荆璨听到贺平意这么问他。
  荆璨没睁眼,点了点头。
  感觉到身边的人有要推开他的趋势,荆璨下意识地用手拉了贺平意一下。但动作做得匆忙,一只手哪里都没拽住,就从贺平意的腰间滑落。
  察觉到声响,贺平意摸到荆璨落在床上的手,握在手里捏了两下,像无声暗语。
  “水就在床头呢。”
  贺平意探身,旋开了台灯。他没有把灯开到最亮,而只是打出很弱的光芒。
  荆璨眯着眼睛,等适应了黑暗突然被打破的状态,才起身接过贺平意递来的水杯。他仰头喝了几大口,便将握着水杯放到腿上,不言语地低头坐着。
  冷静下来以后,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跟贺平意说些什么,比如解释一下自己的情况,比如告诉他,自己一定会控制好自己,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可他在这时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思考的能力,这些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个遍,又谁都没留下。所以,长久的沉默之后,荆璨只闷着脑袋,说了一件唯一还牢牢记着的事情:“帽子丢了。”
  他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于是尽量以平静的语调说出的这句话。只是,不知为什么,在简短的话语结束后,水杯里的水却开始不住地颤动。
  贺平意立刻反应过来荆璨说的是什么。他忆起了那条热闹的街道,荆璨走在路上,总是忍不住要摸摸帽子,还一个劲儿笑着问他好不好看。
  一静一动,一暗一明,两个画面的对比过于强烈,好似他们这短短人生所有的参差与错落都一溜烟陈列开来,逼着贺平意心疼。他把水杯从荆璨紧紧握着的手里抽走,放回柜子上,然后用一只手臂把人捞到了怀里。
  “我再带你去买一顶。”
  “没有了,”听到他这样说,荆璨红着眼角,仰头看了他一眼,“那个老板说了,只有那一顶。”
  “会有的,我们去找她,她一定很乐意给你再做一顶。“贺平意摸了摸他的头,接着说,“现在青岩寺的树都绿了,比冬天的时候还要好看,我们再去一次,好不好?”
  荆璨静静地看了贺平意一会儿,在眼底酸痛的感觉又变得明显起来时,动了动身子。他用两只手攀住贺平意,将脸挨上他的胸膛。
  他没闭上眼睛,就这么侧着脸,在贺平意的心跳声中,睁眼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世界。
  两个人都只穿了一件柔软的半袖,荆璨的后背被呼吸带起了轻微的起伏,贺平意将手放在那上面,一下下安抚着不安隆起的背脊。
  水珠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眼角,悬了半天,终于落在炭灰色的棉布上。荆璨转了转脑袋,把脸埋起,那一片炭灰的颜色便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变得深深浅浅。
  缓了一会儿,荆璨还是摇了摇头。
  “再做的也不是那一顶了。”
  醒来后,荆璨就再也没睡着,贺平意抱着他躺了大半夜,有一句没一句地同他聊天。他们两个都没有吃晚饭,到了大概三点的时候,贺平意用下巴蹭了蹭荆璨的脑袋,问他:“饿不饿?”
  “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