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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屋 > 综合其他 > 偕鸾帐 > 【情肠如锢·中】
  “不知名的生父对厄涅施以恶毒的诅咒,将她勇猛而无畏的英魂囚困在袖珍如同雪貂的躯壳中,致使她遭受族群的遗弃。登上王座之后,我的厄涅将雪原上所有恩都里聚集在一处进行挑选,如相看种马般择出最优秀的品种。日益茁壮的胎儿挤压心脏与骨骼,妊娠的纹路如古树根系蔓延至两肋,产程漫长而艰难,几度撕裂牝户。”
  克里宜尔哈坐在部烈官长之间,用弯刀剔下鹿脊,淋漓的血液从她指缝中渗出,她对此毫不介意,只是感叹“厄涅从血与痛中将我们姊妹带来人间,生产所造成的损伤终身未愈。她使我姊妹强健而高大,将我们推离产厄的阴影,我与鹞鹰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希望能将厄涅的馈赠延续给族群的下一代。瞧瞧祥哥的姐姐达春,瞧瞧我的女儿恩特默与额尔德,她们健壮得不逊于安巴灵武——还有娅尔哈齐,好孩子。”她弯下腰,将温热的生肉搁进满饰花纹的金盘中,抚摸着黑豹油光水滑的毛皮,“十叁岁时已显露出非比寻常的英姿,而今亦是同类中的佼佼者。”
  除了代表名字以外的词汇,姬巳莲都不怎么能听懂,他知道玉兰豢养的黑豹以早夭的二女儿肃骨介·娅尔哈齐命名,遂将目光从黑豹身上挪开,望向玉兰。她的生灵座下有叁女,娅尔哈齐继承了她黑色的卷发与龙马的青灰色眼瞳,被族中珊蛮称为折兰泉的豹奴。两年前,娅尔哈齐十叁岁,在林中打猎时遭遇猛兽袭击,被拖行数十米,重伤不治。玉兰誓为蒙她所爱的女儿复仇,她沿着野草与灌木的折痕追踪足迹,在临靠溪谷的山鞍处找到隐蔽的洞口。其间栖居花豹,在日出的第一抹熹光照入丛林时外出活动,金黄色的皮毛蒙着柔光,林荫与它玫瑰似的斑点交相辉映。它体型壮硕,四肢发达,在注意到它悬垂的乳房时,玉兰确有一瞬的犹疑,恨意并未完全冲昏她的头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向新生的厄涅寻仇。
  ——最终,从血泊中摇晃着起身的是玉兰。毛滚滚的两团金色小花猫站在洞穴前,厄涅死了,它们变得无依无靠。这样的孩子没有可能幸存,玉兰从腰间拔出短刀,走到切近,却意外地发现巢中还有第叁只幼崽。它和它的姊妹们迥然不同,黑得像块儿煤球,在原地踉跄着自娱自乐,浑圆的双瞳亮如碧玺。看到它的第一眼,玉兰就认出它是娅尔哈齐,慈悯的北母为从仇恨的火焰中挽回她的灵智,唤醒她的良知,令她的娅尔哈齐转生为仇敌之女,以此阻止她针对幼儿的屠戮。玉兰爱着她失而复得的小豹奴,为牠挑选侍从,聘用猎手,征用数以万计的奴隶和公牛建造牠与花豹姊妹们共同栖居的园林。
  来到王庭的第叁天,姬巳莲就听说恩特默部烈疼爱的侍人沿着河岸游玩时命人砍倒了两棵月桂树,那些树荫原本遮盖着豹园内铺设石阶并修建花边的饮水池,以保证泉水的沁凉与干净。萨拉安追闻言大怒,命自己的长女恩特默部烈亲自过问此事,直到真相大白,最终证实这一不当之举确是此人所为。萨拉安追为警示他人,下令砍去侍人的一条臂膀——姬巳莲发觉玉兰的爱很像他母亲的,具有极度的严肃,并且在代价上不遗余力。为娅尔哈齐梳理毛发的侍人多次与他撞道而行,对他不敬,这让姬巳莲十分生气,可玉兰偏偏就不在乎,她只关心她的娅尔哈齐有没有像其她女儿一样吃够营养均衡的食物。
  “圣王龙马的居所并不比母狼的巢穴好闻多少,她向往光明又嗜好杀戮,残酷无情却多愁善感。她南下冬狩,劫掠财物,回到天枢城时鲜血淋漓,污秽满身,腥气刺鼻的狼皮大氅之下包裹着带给孩子们分食的糖饼与炉果。她兼具野兽的本性和母神的慈爱,爱护着我们这些孩子,就像爱护族群干净的未来,她是如此悍勇的人王,为后代带来绵延不绝的福祉。”
  说话的是图吉部烈,她的女儿内苏肯在今晚与祥哥结亲,作为补偿,她将一百匹成熟的大青马赠与祥哥的姐姐达春。十尺有余的巨兽近万余斤,从小将缰绳拴在高处,使其抬头挺胸,由专人精心饲喂,养出了优美的体态,不论犁田还是运送大宗货物都使得上力气,任意一头都堪比百十名恩都里。图吉部烈愿意支付这样高昂的价格,只为她挚爱的内苏肯能够得到祥哥。受到骁勇的鹞鹰的赐福,祥哥遗传了结实的骨架和健康的牙齿,粗腿,小头。他能将龙马的荣光与恩泽带入图吉部,使她们所有人蒙受圣王的馈赠,“愿祥哥能为我的内苏肯招来健康、强壮的女婴,令产厄的阴影永远离我的家族远去。”
  “愿蒙众人所爱的内苏肯平安顺遂,瓜瓞绵绵。愿西南半壁的图吉部孳息货易,储廪丰饶。”克里宜尔哈将刀竖直地插在桌案上,手握金杯祝酒,围坐在圆桌前的一众部烈随之举杯。壁灯熊熊燃烧,映照着殿内金碧辉煌的陈设,烛台的火光从每个人脸上悉数闪过。
  “愿十叁层天的甘露降临在我们身边,愿先妣远离一切的险要与不幸,欢庆于白山圣殿。”萨贺麟·空猗作为地位最高的珊蛮,紧跟在萨拉安追之后祝酒。
  “愿图吉部烈与萨拉安追的姻亲如赤金镶玉,如藤树常青。愿内苏肯的后代继承圣王嘉美之德,生生不息。”
  “愿我们的孩子幸福快乐,追悔与懊丧永不发生。愿母神的荣光长久照耀丰饶的土地,使前路明亮。”
  走过叁巡酒,殿内的气氛愈发火热,兴致高昂,群情汹涌。今晚的内苏肯光彩夺目,相识或不识的姊妹为她送上祝福,顺利分娩的厄涅们温柔地爱抚她的小腹。
  “最近的喜事不断,萨拉安追刚迎亲不久,图吉·内苏肯也为自己日后的女儿们找好了生父。”空猗说话时,目光却在宜思诨的身上游离,他端然安于王座,脸上一副正派,什么都瞧不出来,绸质衣衫连褶皱都没有,长发梳理齐整,为金饰所妆点。烛火之下,他的皮肤白得近乎于透明,紧捏着扶手的双手青筋弹动,微微颤抖,大概是坐不住了,萨拉安追的小爱好于他而言实在有些搓磨。空猗又将目光移到姬巳莲的脸上,相比之下,后者珠光宝气,快活得无忧无虑,对空猗的目光有所察觉,索性微微一偏脑袋,挑着眉梢望了回去。
  “他长得很像狮心的王。”空猗被他的胆大妄为给逗笑了,叹道“自小金尊玉贵、备受宠爱地长大,简直像个女孩似的。萨拉安追,他和咱们这儿的男儿比较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的风情吗?”
  “珊蛮你不喜欢男人,恐怕瞧不出来,但只看咱们萨拉成日将他带在身边,如此厚爱,想来也是很有滋味。”图吉部烈跟克里宜尔哈一同长大,对她的脾气秉性颇为了解,一抬下巴,对空猗道“看看萨拉安追的腕子上有印子没有。年轻时我与萨拉安追的毡帐相邻,早晨起来,喊她吃饭,一掀帘子,她还被爱侍捆缚着双手束在床上,白日里正大光明地调情呢。”
  克里宜尔哈斜睨着图吉部烈,伸手拍一把她的大腿,手腕上的绑痕醒目异常。在性事中享乐是女人的特权,尊贵如萨拉安追,也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以受到男子的支配为娱乐,她们对此毫不避讳,当即便哄笑起来。“那几年盛宠优渥的是尹德,我犹然记得他十五岁的样子,年纪轻轻已是人父。宜思诨因饥饿而夜哭,他坐在宫墙的角落垂泪,只能让婴儿含咬自己的乳头。”克里宜尔哈第一次召见尹德是在深夜,婴儿渴乳,叼咬着他的乳珠,须臾不肯松开,淡粉色的血水从口角溢出,有力的小手不断抓握,直将他的胸膛拧得处处浮红。
  克里宜尔哈为年幼的宜思诨哺乳,将安然睡去的他放进小床里,与娅尔哈齐相对而眠,尹德也从那一夜开始服侍萨拉安追。短短几年间,宫廷中地位最低的男仆爬上御榻,为人肆意践踏的卑贱之躯将阴影投在众汗之汗的身上。他穿戴着萨拉的织金常服,看上去就像一位美艳又不可一世的男性君主,为了奖励自己的宠臣而拿捏着分寸挥鞭子,不至于太痛,但也不是全无感觉,随后他跪下来——就这么衣冠楚楚地跪下来,吮吻那些斑驳滚烫的印记,完全沉浸在情欲的牢笼中,渴求应属于他的临幸与爱抚。宫仆们羡慕尹德拥有长盛不衰的宠爱,然而在萨拉安追的花园,这所谓‘不衰’,也只不过是到叁十岁。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敬仰、爱慕着的神王之女只疼爱青春正盛的少男,于是他们夸大其词,绘声绘色地向彼此描述尹德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衰老:他的身体不再温暖柔软,无法承受萨拉安追永不落空的爱抚。他叁十岁,已经年华老去,可萨拉安追不过才四十一,正是春秋鼎盛。
  她们有过一段好时光,爱欲干净而旖旎,如无涯的暴政永不止息。尹德的智慧足以协助养育婴儿,却无法评议时政,他没有表达主张的风度,但在正式场合,他可以选择少说话,或者干脆不说。对学识的陌生是优点,不会威胁到他的纯净,他不认同权重施加于萨拉安追的约束,所以在白天他仔细隐藏自己的身体,到了晚上才更换精挑细选的华服,他与外界的世界毫无接触,压根儿不懂得礼制和法度,存在仅仅是为了萨拉安追的需要和愉悦——直到她厌倦。
  那年的宜思诨也是十五岁,尹德多次向他叙述萨拉安追所赐予的恩荣,早已将他规训停当。他拿着尹德亲手准备的花篮,经过专管各个宫室的君长们的装扮与打理,前往进献厄涅。珊蛮们将百花的花语教导给婚配后的男子,以便他们不用粗鄙的言语,就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主人。宜思诨常年浸染在厄涅的花园中,依稀明白花篮的含义:锥花丝石竹代表甘愿成为配角,而八瓣红秋英则意为怜惜眼前人。或者他本身就是花的一种,父亲借他向萨拉安追表达自己永不枯竭的狂热爱意:他的儿子会接替他,成为君主身边永恒的少男。
  “我想再喝一杯酒酿,谢谢你,宜思诨。”中土来的莲花将金杯递到他的眼底,宜思诨终于有些回神。萨拉君长用他懂得的有限的词汇使唤人,神态和语气都是如此顺理成章。宜思诨咕哝着应了一声,扶着桌沿站起来,原本麻木的感官再次活络,衣裙下的双腿抖个不停,几乎走不了路。他身上处处是萨拉安追留下的痕迹,性格骄矜的莲花时而有吩咐,他已然濒临极限,起身时疼痛与麻痒堆迭着往上翻,苦不堪言。簇拥在身边的君长们争相献酒,讨好萨拉的新欢。
  这已经是第叁杯了,莲花喜欢这种为中土所独有的饮品,小脸粉扑扑的,看上去光彩照人。他虽不曾改换本土的服饰,却佩戴上王庭内贵重的珠宝,花叶形的金饰镶嵌宝石与珍珠,外围的套环皆可系缀,正中心的红宝石晶莹通透,赤如红枫。宜思诨听说红宝石在中土是只有安巴灵武那样的高官重臣才能够使用的,也难怪莲花对它们爱不释手,他觊觎着萨拉安追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权力,就像沙漠中的马儿渴求盐分。莲花也会爱上萨拉安追,就像尹德,像他,像花园中所有举目上望却一无所获的男子,能抓住的仅仅只是萨拉安追的衣摆。
  玉兰望着莲花笑了一下,说了句什么,从宜思诨的手中接过金杯。她手腕上两道长筋隆起,掌心间一道深刻的凹槽,仰头喝了一口酒酿,舔舔唇,随即递还,重又回过身,用小刀慢条斯理地片着烤肉,叼进嘴里咀嚼,面带笑意地与部烈们洽谈。她靠在椅背上,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姬巳莲又有点被萨拉安追迷住,乖乖接过酒杯,觉得自己脸上发烧,简直像是中蛊了。
  昨天他将玉兰的双手捆在身后,骑着她的腰,将她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姬巳莲有些得意忘形,他是被亲王捧在掌心里娇惯着长大的王公子,自认为足够漂亮,不明白为什么玉兰总能在面对他时游刃有余,乃至于置身事外,而他却屡屡失控,哭泣着任由摆弄。所以昨天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将学来的取悦人的技能施展在玉兰的身上,埋下头去用嘴巴伺候她,指尖浅浅地抽插、搅弄着,如愿以偿地感受到她绷住身体,流畅的肌肉在紧缚的绳索之下呈现出将要破笼而出的趋势,他很满意玉兰手腕上的绑痕与擦伤。
  “萨拉安追说,这是最后一杯,君长。”宜思诨为他转述,将酒杯捧给他,却并没有坐下。最疼的那阵儿已经过去了,感官逐渐变得麻木温吞,只有被触碰到时才能觉出刺痛。宜思诨知道自己红肿着的屁股一定变得滚烫,如果此刻萨拉安追再给他一顿,他就会趴在床上攥着衣摆哭出来。说真的,他有些受不了了,他太习惯于挨打这件事,甚至能从中体悟到诡谲的快感,这让他羞愤欲死。每每到了这种只有他的屁股受害的时刻,宜思诨都会想要秉持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心态,在大庭广众之下攥住萨拉安追的衣领,吻她的嘴巴,扯落她‘慈爱的厄涅’的伪装,将她们的关系公诸于世。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萨拉安追的反应,情欲的愕然从她眼底划过,她会不会有哪怕一瞬间的恼羞成怒?
  同样因为萨拉安追而神魂颠倒的巳莲在此刻率先回神,有些警觉地换了个坐姿,说“这是半杯”,便粉红着一张小脸儿,羞恼地低头坐在原处,摩挲起杯沿上的一点濡湿。宜思诨在旁安静地打量他,他不具备顺从的美德,不过眼睛却很漂亮,典则俊雅,又带着些脆弱的风情,时时刻刻做好了装可怜的准备,趁人没有防备时露出细美的爪牙,是个被厄涅宠坏了的孩子。
  宫宴总是乏善可陈,部烈们傍晚时已然朝见过她们的萨拉,此刻在殿内纵情饮宴,各部的君长们依次前来觐见,说些千篇一律的恭贺。酒醉昏昏的图吉部烈看中了火红色卷发的美丽宫仆,在他上酒时搂住他的后背,埋头在他白皙的侧腰咬了一口,留下深凹的齿痕。宫仆的身子猛然一颤,真情实感地痛呼出声,靠在图吉部烈的怀中,皮肉旋即肿得热辣,细微的血珠沁出肌理。图吉将他摁倒在长桌前,像固定什么东西似的踩住他瘦白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发根。宫仆别无她法地顺着力道倾身,钻进她的衣袍底下,随后被她死死摁住。图吉部烈将那脆弱的颈项握在掌心爱抚,因他的颤抖而格外得趣。
  “图吉,我骁勇的先锋,他的手快被你踩断了。”玉兰笑盈盈地望着,指尖端着花苞似的金杯,俯下身好心提醒道“你得尽快让图吉部烈满意,好孩子,否则你会窒息的。”
  从前热衷于这种残酷游戏的是鹞鹰,在临幸宫仆前总少不了一顿殴打,萨拉安追也只不过是投以纵容而慈爱的目光,说‘佳珲不喜欢喧哗,好孩子,小点儿声’。殴夫至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更何况是仆从,这只不过是些增加情趣的前戏,宜思诨对此早已感到麻木,捧着金杯为萨拉安追倒酒。
  水流的间隙中吮吸声不断,正好瞧见这一幕的姬巳莲面色通红。纵横沙场的女人围坐在圆桌前,各自都有消遣,萨拉安追坐镇当场,磊落跌荡,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饮酒,视线落在莲花的身上,顺着他的腰臀描摹,缓满攀升,最终与他对视,微笑着举杯致意。
  这是娱乐的场合,让姬巳莲感到寄人篱下,作为一个点缀品而受到审视。这并不能说明他和其他宫仆一样一文不值,卑陋如尘埃,相反,姬巳莲深知自己的母亲在肃国盛名豪奢,被人称为‘狮心的王’,他的姓氏与样貌无一不昭示着天家的非凡气度,而玉兰则显得更加卓越非凡——亲王疼爱的长男在萨拉安追面前也不过只是宴会上的玩物与装饰。对于玉兰的调情行为,巳莲深感耻辱,低声叱道“没体统的混账。”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
  悠扬的舞曲逐渐变得亢奋而激昂,顺着桂树与柏树蜿蜒而上,与日月星斗齐飞,适龄的女男情侣在宫闱重地肆无忌惮地传情,位高权重的部烈以几乎凌虐的态度宠幸宫仆,而她们的君长们就在一旁瞧着,安静地伺机而动。
  “我受不了这些野蛮人了,我堂堂国公,陛下的姨亲兄弟,她居然敢…这群野人,我受不了了!”姬巳莲提着衣摆,身边跟着红泪与清歌,忿忿不平地穿过第二庭院。萨拉安追为他修建的寝宫以蛮族式的奢华威孚人心,这让巳莲对萨拉安追的爱意深信不疑——此刻他也毫不怀疑玉兰爱他,只不过是羞恼于玉兰方才的举动。他没有接受过逆来顺受的教育,却被放置在不恰当的位置,但往好了想,玉兰只是生性粗野、未经开化,平等地将所有男子视为低人一等的品类、补足飨宴的玩物,并非是蔑视于他。
  “早知如此,昨晚我将她绑起来,就应该给她读一宿的《仪礼》管她听懂听不懂,读了再说。”巳莲穿过大门与厚重的髹金隔门,殿前铺着足足占满半座庭院的大花毡,月影投射在绒毯上,被缓缓拉长,变得沉闷而低弱,如呜咽般不绝如缕,随后彻底被隔绝在门外。他从中土带来的男武士同样没有改换装扮,个个甲仗精良,头戴贴金双凤抹额,身着大团花红锦衫。
  “王公子,您消消气,她们粗鲁得像野兽,并非是对您不敬。”清歌将殿内四壁大红绣金龙的帘幕放下,熄去两盏烛台。室内的光线变得昏暗了些,红泪捧茶奉与巳莲,说“是啊,王公子,大不了往后咱们不出席这种宫宴就是。”
  虽然不想看见蛮人酒后逞凶的嬉闹,骄矜的小莲花却十分享受作为君长陪同在萨拉安追身边宴客的过程,目睹那些凶猛得如狼似虎的部烈们见驾参王,躬身伏低,叩首吻尘,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糊涂。”巳莲悻悻地一扽衣袖,训斥了红泪一句,随后斜倚在榻上,背靠水龙屏风,轻轻揩抹着茶碗的边沿。片刻后,他有些缓和过来,觉得困倦,遂望向东西朵殿,见楼台与两道御廊之中仍有甲士循檐而立,这才摆手,说“让他们都去休息吧。”
  哪怕嘴上一刻不停地说着粗鲁、野蛮之类的话,姬巳莲还是非常在乎玉兰每晚的去向,也从不允许其他男子在她的跟前露脸,红泪早已习惯了。他觑窥着王公子的脸色,应了一声是,转身吩咐下去,将守卫和宫仆一并打发了,只留两个近侍在跟前。
  “帮我卸妆更衣。”姬巳莲托着脸腮,闭上眼。红泪轻手轻脚地上前,跪在七宝榻前,从耳坠开始摘。金累丝的耳环内外皆嵌宝,颇为沉重,巳莲‘嘶’一声,揉弄着酸痛的耳垂,抱怨道“下次换幅耳坠,就没有轻一点的吗?”
  “这是萨拉安追命工匠特意为您打的。”红泪用丝绸将耳坠擦净,才敢收回锦匣中。平时王公子很喜欢这幅耳坠,是这会儿心情不好,酒劲儿渐渐漫涨,觉得疲累,才随意发难,故而小心回答道“王公子,仆瞧着这耳坠精巧异常,背面攒了叁朵镂空的莲花,内区是缠枝图案,中区和外区都镶宝石,这是萨拉安追对您的心意,稍有点沉,想来也是难免。明天我叫珠宝局的再送一些新样式给您挑,好不好?”
  “行吧。”巳莲嘟囔了一句,几乎快要睡着了,思维艰涩,断断续续,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夷人喜欢黄金,五彩缤纷的珠宝松石一类更是心头好,萨拉安追为他挑选衣服首饰,往往都过于沉重繁琐,好看是好看,却压得他浑身难受。“快点摘,怎么笨手笨脚的。”巳莲懒散地抬起一手托住发髻,不悦地催促红泪,他鬓间还有两只嵌宝的金蝴蝶,一只振翅欲飞,一只正安然小憩,头、腹和身体嵌有十颗松石,翼上镶嵌两大枚翡翠,金箔衬底,直叫人头重脚轻。
  为权贵制物,理当投其所好,然而巳莲自己却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款式。也不知道是不是北人的审美都差不多,这种过于雍容的首饰,巳莲从前总在妗娘府里瞧见,舅舅也不怎么戴,只有那个叫梅婴的,也不知是生来俗气呢,还是为了取悦妗娘,总是满头的珠翠。大概因为夫与侍总归不一样,妗娘送给舅舅的大都是墨锭、花笺、折扇和瓷器,是供他闲来无事自己玩赏的;而送给梅婴的头面、衣服,虽然也贵重,却是装扮了供她看的——就是这儿不对。巳莲暗暗想着,他要挑自己看着顺眼的,才不管玉兰那家伙什么喜好。
  义髻沉重,在头上摇摇欲坠,嵌宝蝴蝶金钗被轻柔地摘下,干燥微凉的手背顺着他的脸颊厮磨,从下颌滑至脖颈。巳莲睁开眼,从镜中看见酒气熏然的玉兰,片刻,他‘哼’了一声,揽过长发,将脸扭向另一侧。
  “不?”玉兰朝前倾身,捏住莲花小巧的下巴。
  “不。”巳莲的心里还在闹别扭,因此拒绝得十分断然,不动声色地一抬肩膀,挡开玉兰的手。
  “不?”玉兰退而求其次,捏住巳莲的胳膊,顺着骨骼的走向往下捋,两手握住他的胯骨,将他提到自己跟前,抚着他的大椎将他摁在榻上,又问道“不?”
  “我说了不,我不服侍你!你的部烈临幸宫仆,你看我做什么?你拿我当什么了?你竟敢这般辱没我。”巳莲不悦地挣扎起来,从宜思诨那里讨教来的肃语终于派上用场,他推搡着玉兰的手腕,用不甚熟练的口吻骂道“蛮子…挨刀的…”
  “挨刀的?”玉兰笑着抓住他的手腕。莲花固然胆大包天,宜思诨那孩子也一肚子坏水,分明知道小莲花学会了,第一个就要来骂她,却还是肯教。
  “挨刀的…”玉兰呢喃着这个词,笑了一声,垂落的长发间露出双锋利的眼,口吻的弧度仅仅压下两分,便显得有些森严。巳莲猝然被唬住,但又觉得自己占理,是玉兰辱他在先,故而红粉着眼尾理直气壮地与她对望,浑然是引颈受戮的模样。玉兰的眸色冷下去,与他十指相扣,力道越收越紧,巳莲痛得皱起眉,发出两声短促的小动物似的哀吟,想往后撤手,却没能博得萨拉安追的同情。“痛,松开,我手痛”,莲花叫起来,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着,怎么都动不得,他甚至疑心玉兰会一根一根掰断他的手指。
  “我常挨刀。”玉兰注视着他的双眸,瞳孔缩了又缩,半敛的长睫含收眼风,将莲花的手拉到切近,吻住了他的掌心。这个吻隐忍又克制,呼出的热气蓄在莲花手里,施加给他的疼痛却没有一分减轻。“这就是我的生活。”玉兰会说些简单的官话,由于调整咬字习惯而语速慢极。她挑起眼帘,眉骨下横着深凹的褶皱,微蹙长眉,用脸颊贴住莲花的掌根,怅然道“你伤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