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生气,”李知之轻声道,“我觉得他一定很难过。”就像他一样,被丢下的人总是更难过的那一个。
“这已经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梁老头摇摇头,“我老了,总有一天会死的。他再难过,我也不能帮助他活下去——那是他自己的人生,他得自己负责。”
正当李知之仔细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时,忽然从关着宠物们的屋子那边传出了几声刺耳的尖响。听起来就像是铁笼子摔到地上、或是互相碰撞的声音。
他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梁老头已经立即站起身来,匆匆地往那里走了过去。收容所收留梁老头的作用之一也体现在了这里,有梁老头负责守夜,他们就没有必要留下来看管了。
他的步子快得不像是一个老人,李知之连忙跟了上去。
走了进去才发现,原来是有一只流浪狗不知怎么地撞开了笼子,立即在屋子里四处逃蹿,中间还不慎撞到了几个空笼子。一屋子的动物们都在发出或是害怕、或是警告的声音,耳边吵闹得仿佛直接贴在音响上,李知之头都大了。
看起来这种事发生过不少次数,经验老道的梁老头丢下不知所措的李知之,在房间中找到了那只仍然逃窜的流浪狗,立即熟门熟路地将它抓住,又送回了笼子里。
紧接着他走到每个笼子面前,像是安抚似的,蹲下来与笼子里的动物们或是对视、或是说一会儿话。李知之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就好像他拥有与动物交流的神奇能力,不一会儿,那些被吓到的动物们竟然也都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梁老头再一次地走近了当天李知之看到的、装着那只出状况的土狗的笼子前。他回过身来给李知之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即便把笼子的锁打开,将那只已经恢复了精神的狗抱了出来。
“你可别往外说去——”他笑了起来,带着孩子似的顽皮,“我带它出去溜溜。”
那只狗与梁老头十分熟悉,被抱着也完全不挣扎,只是依恋地待在他怀里。甚至在梁老头把它抱到院子里放下之后,它也并没有立即撒欢似的到处跑,而是摇着尾巴贴着梁老头的小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哎呀,”梁老头爱怜地摸着它的脑袋,“我可不敢给你吃东西了。”
他抬起头对着李知之解释道,“它特别像我在家里养过的那只,连动作也像。”他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已经和李知之说过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我原来的那只,不小心吃了老鼠药,被毒死了。”他的笑容微收,“后来我就不敢再养狗了。”村子里鼠蚁频繁,几乎每家每户都洒了老鼠药。
他正要再继续说什么,原本挨在他腿边的土狗忽然跑向了远方,绕了几圈又再奔跑回来,也不知道是过于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直直地冲向正打算坐下的梁老头想要扑到他的身上,可梁老头毕竟人老了,腿脚不怎么站得稳,被它这么一扑,差点就要摔倒。
李知之急忙上前扶住老人,匆忙之中,他的手直接按到了老人的胸膛之上。
那里安静得就和十几分钟前的院子一样,没有鼓动,一片死寂。
“你……”李知之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仍有些惊魂未定的老人。怎么会?
“啊,被你发现了。”梁老头好不容易站稳了,他抱起地上的土狗,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头以示惩戒,却又轻描淡写、仿佛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似的,面对李知之。“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李知之仍处于震动之中。
难怪,先前老人情难自禁时,他并没有看到他流出的眼泪——原来那并非他忍住了,而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有泪也不能流。
他忽然抓起老人的手,也放到自己的胸口上。“我……我也是一样的,爷爷。”
先是困惑,紧接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老人的表情变得与他一样震惊,甚至还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
“这……这怎么会呢?”他喃喃问道,“我本来就有癌症,早就离死不远了。可你还这么年轻,只比我孙子大上一些——”
敞开心扉地谈了那么久,居然谁都没有发现,面前这个与自己年龄差了半个世纪的人,竟然也和自己一样,是一具死得彻底、本不该存在在这世界上的尸体。
梁老头说不出话了。他想到之前自己劝慰这个年轻人的话,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家里人呢?”梁老头忍不住问道。这样一个年轻人突然就没了,那他的家人一定比他更难以接受。
“……他们都已经不在世了。”李知之苦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阿望:(读)‘被留下的人永远都是更难过的那个’
李知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暗示了!脸伸过来
阿望:(听话)
李知之:亲你一口,总可以了吧!(叹气)
阿望:(点点嘴唇)这里也要亲
李知之:驳回!贪心是唔——(被亲)
第70章
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李知之并未隐瞒自己的死因——自己做过的事情,即使被证实是个错误,他也不屑于去否认。
大概是出于年长者对于年轻人的惋惜, 梁老头看起来比他还要更难过一些。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无言地拍了拍李知之的肩膀。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回忆起两个月前,那个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 “那几天全身都痛,药也吃完了。我那时候还没来这里, 就住在垃圾场旁边的一个棚子里, 谁也没有, 只有我,和臭烘烘的垃圾。”
那一定是个漫长,痛苦, 孤单的过程。器官渐渐地丧失功能,先是肝脏,再到肺部,在停止呼吸之前, 大脑完全能够体会到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接近死亡的。
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什么呢?是挂念着仍在找寻他的儿子,亦或是他这不算短暂的一生?
即使梁老头不怎么记得日期, 但是李知之敢肯定,他绝对也是在那个日子离开了人世间,变成了一具苟活着的尸体。
只是这完全是个意外,并非是李知之主动搜寻的结果。可这也真是过于巧合了。他叹了口气, 将自己捡到了一只老猫的事情对着梁老头全盘托出。
“……先前我一直不太明白它为什么主动逃家,现在我知道了。”
早在他还在读书的年级,明明就有看过象冢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大概是两个偷猎者为了获取价值高昂的象牙,日以继夜地追踪象群,终于让他们蹲守到了一只忽然离群的大象。原本打算立即捕杀大象,可另一个偷猎者却忽然发现了些许的不对劲——老象并非走散,而是故意离群,并且朝着某个方向直直前进。反正猎物也跑不掉了,带着一丝好奇心,偷猎者们悄悄地跟在老象的身后,直到它穿越密林,停驻在某个地方。
——那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巨兽的骨骸从底部堆积成山,颜色森白可怖,令人不敢多看一眼。老象慢慢地走了进去,卧倒在地,静静地等待死亡。
结局当然是两个偷猎者们带着大量的象牙回到了家乡,赚得盆满钵满。虽然是个三观不太正确的故事,却让李知之印象深刻。
大象,与他捡回来的老猫,以及今天才发现与他同为死者的梁老头,全都是一样的——他们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于是决心离开,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前往死亡的旅途。
他们有着李知之没有的勇气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