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干脆地往三的身后站了站。
借着黯淡的油灯光芒,她注意到了,这个新出现的男人身上有很多新鲜的血迹。特别是胸口和下腹的位置,溅上了不少。
看位置,他是站立的时候溅上的血,带来血的是一个半人高的台子,有人躺在上边。看这位置,很难不让她认为,此人方才是在一具人类的身体上做了些什么。只是他出来就关上了那扇门,内里黑洞洞的,华苓并没有看见什么。
三道:“胡狼,对客人礼貌些。”
“三大人,你如此行事会叫夫人生怒!不要以为你如今很得夫人宠爱,便能为所欲为!我族可是样样都有规矩!”那胡狼气冲冲地顶撞道。
样样都有规矩,这话听起来真是个笑话,华苓在心里笑了一声。
“有那将完工的,我要看看。”三说道。
“三大人还是回罢,我这里可不是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花园。夫人明日就归来了,你轻易将此女放出来,若是将我族机密泄漏,或是破坏了我等大事,夫人定然不会放过你。”
“夫人不在时,你当听我命令。还不听令,便是我立时将你杀了,也是应当。”
似乎三在这个家族里地位还挺高,是因为当了那个‘夫人’的面首?
胡狼愤愤不平地听命令了,嘴里骂骂咧咧地打开了左侧第一个门。“这里面的,伤口还未完全长好,只许进去看一圈!若是影响了伤口长合,夫人必定不会放过你!”
门后,原来也是一段约有五十步长度的甬道。再进去,就是一个囚笼圈,与关押了华苓的那一处类似。
但这里的环境修整精细许多,干净许多,墙壁都是粉刷成白色的,地上铺着青石板。每一个笼里都关了一个人。笼高不够,这些人多数都是躺着。有人在细细碎碎地呻-吟,很容易能听出,那呻-吟里面都是痛苦。
“前面几个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就剩下这个。”胡狼进来就忘了后面跟着的两个跟他不对付,自顾自地举着火把凑上去,一一将囚笼里的人都看了一看,停在最后一个前面,抱怨说:“这个身体太差!伤口愈合得比别个慢几倍,怕是要废了!”
借着胡狼手里火把的光,华苓看清了那个呻-吟的人,那是个男人,四肢被固定在了地上。他的额头上蒙着纱布。她说道:“这修整容貌,能不能都修整得像三大人这般俊美?”
“那怎么可能!”胡狼几乎跳了起来,华苓的问话在他看来,简直愚蠢得不可思议。他回头举着火把,凑到了华苓跟前,呵斥道:“那怎么可能!三这个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年我师父在他这张脸皮上耗费了足足三年功夫,才弄得这般完美,便是夫人的也没有——”
三忽然一掌印在胡狼胸口。胡狼痛呼一声,往后摔倒。他手里的火把乱挥了几下,若不是华苓还有一点点敏捷度,火焰差点便燎到了她的脸上。
胡狼有些怂了,不敢再提三的事。
他朝华苓呵斥道:“你这贱婢,贱婢!这处是我胡狼的地盘,没有你说话的余地!若是惹怒了我,将你八块大卸了,扔进粪坑里去,叫蛆虫爬满你的尸身,细细将肉食干净了,白生生的骨头永远沉在坑底,与屎尿为伴!”
看见华苓面露厌恶之色,胡狼大感胜利。
这人有些疯性子。但总体来说,给华苓带来的威胁程度比三低多了。
她握紧了拳头,昂起头说道:“我已被家族抛弃。三大人有言在先,若是我愿意合作,你们能给我荣华富贵,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若是当真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为什么不呢?若是你们开的条件能打动我,加入你们又有何不可?秘册,我是不知你们的秘册在那里。但我从小到大,都是我爹爹带在身边教导的,当年丞公府中所有的机密我都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至今还牢牢记着。这些,对你们都还是有用的罢?”
“你们能给我什么?若是我想要修一修我的脸,叫我更好看些,能不能做?”
这话华苓说得很是坦然。
三眼中闪过诧异,修一修自己的脸,这种话绝不是一般女郎能说得出的。身体发肤受诸父母,大丹人便是头发也不肯剪,谁敢去修改自己的脸?
他面上敛去了笑容,仔细看着华苓的表情,却并没有说话。
华苓这配合的态度倒是让胡狼对她有些改观了,凑上来将她的脸上下左右都看了看,又忽然伸出带着血腥气的手在华苓的面皮上细细摸了摸,赞叹道:“他们将你送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你条件不错!现在来看,是极好的,皮肤又细又嫩又白,这等肤质,伤口愈合得最是快的,也不易留疤,不容易做坏!若是将一切准备妥当,选个合适的,将你细细做了脸,便是作皇后、公主,也是可能的!若是你乖乖配合我们,想要钱财权色,还不简单?”
“什么公主?晏河长公主?她我也不是不认识。公主地位也不是比我高很多而已,叫我去代替她,我还看不上眼。”华苓骄傲地说。
“连公主也看不上眼!你这贱婢倒是心不小!”胡狼骂骂咧咧的,但对华苓说的话,他已经全盘听进了耳朵里,并且不自觉地开始从华苓的角度去想问题:“那要什么位置才愿意?太皇太后?那可不行,那是我们夫人的!”
原来,那位所谓的‘夫人’,在这个家族里似是地位最高的夫人,是亲自换了张脸,去坐太皇太后的位置了?
这一条信息让华苓忽然明白了很多曾经想不通的东西。
心里无数的想法一闪而过,她却是镇静自若地说道:“夫人真是好想法,太皇太后,可是如今宫廷里最大的那一位。既然夫人坐了太皇太后的位置,我作太后的位置如何?我也不愿意当最大的那一位,当第二大的也已经很不错了。反正上头没有皇帝,还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三微笑着鼓掌道:“谢华苓,你是真叫人惊讶了。以往是我小看了你,不曾看出来,你竟能有这样大的心思。”
“小瞧女子,你是要栽跟头的。”华苓看他一眼,也是笑道:“这世上的人,可有一半是女子。怎么,太后的位置可不可以?虽然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李太后的脸,但若是能在宫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不错的。总比我这十几年来,在家里过得憋屈的好。”
胡狼已经开始端详华苓的脸了,从各个角度,他甚至取出了一把极细的软尺,朝着华苓脸上比划,嘴里咕哝着不知什么东西。
华苓也就站着任由胡狼量度。若让她选,她是宁愿与胡狼呆在一处一段时日,也想尽量避开三。
三这个人,无疑是非常敏锐的,在此人身边,她必须处处注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保证自己没有任何破绽。这非常非常难。并且在战力上,虽然缺了一臂,此人也依然比她要强。再加上他难以捉摸的性情,对华苓来说,此人就好象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引爆了,会带走她的小命。
“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三看着胡狼折腾,量出了她的脸的大量的数据,记在了一个册子上。好半天之后,三从外头召来了两名大汉,将华苓重新提到了另一处关押。
毕竟是初步达成了‘从长计议’的意向,这回,华苓终于得到一个足够站直身体的房间,得到了一张木床,也能吃饱饭了。她也就暂且安顿了下来,每日三餐吃饱,养精蓄锐,偶尔写出一些大丹世家的数据,换取优待。
她很相信,她一定能得到逃离的机会。
☆、第175章 受困于黎族
175
按照生物钟的规律醒来,一室昏暗。数月以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华苓心情平静地摸索着披上外衣,用火石点亮桌案上的油灯,又用屋角瓦盆里储存的清水略作梳洗,将自己打理整齐。如今供她居住休息的房间又大了许多,除了一张铺了软枕厚被的床,还有一张粗陋的八仙桌、两个圆凳,以及一个存放衣裳细物的木箱子。当然,每日她回到这一间屋子之后,唯一的门口依然会被锁住,杜绝逃跑的可能。
没有胡狼或者三派人来叫,华苓无法离开这屋子。她也不急,将桌上陶壶里的冷水倒出来饮了一杯,慢慢将这些日子以来所遇到的事和人都拿出来,反复琢磨。力求对身边的事事人人都看清表里,尽量让自己心中有数些,并不是坏习惯。
囚困了她的这些人,自称为‘黎族’。这是个等级、规矩异常严苛的家族,高等级的族人能够无条件指使和处罚比他低等的所有族人。
如今黎族中地位最高的人,被称为‘夫人’。她并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夫人,但从三和胡狼偶尔提到的一字半句,她已经能确定了,如今‘夫人’便在金陵皇宫之中,享用着大丹最尊荣的一个位置——作为当朝太皇太后,扶持着不过五岁的年少皇帝,将整个大丹朝野玩弄于指掌之中。
在‘夫人’之下,黎族有上、左、右三使,瓜分夫人之下的所有权利。三使之中,华苓只见过三,或者也可称呼其为朴解摩、诸清延。此人是三使中的右使,地位只在夫人和上使之下。三使之下,黎族又有若干分堂,各负责族中的部分事务。管着黎族修容改貌这一核心手段的胡狼,便是三使之下地位最高的葺貌堂堂主。各堂堂主之下,便是一至五等的普通族人,按照地位不同,各有各的待遇。
至于她谢华苓,数月小心讨好侍奉胡狼之下,如今却也是黎族的一名五等族人了,归在修貌堂胡狼大人的手下听令行事。
她现在所处之处,是在钱氏皇族的皇庙地下,一片天然生成的地下洞窟。这里的地形如迷宫般复杂多变,四通八达,连通附近的暗河。黎族暗中将这片洞窟整修改造,经营成了一处重要据点。这股势力隐藏得是这样深,而与此同时,丹朝诸世家完全被蒙在鼓里。
再次回顾到这里,华苓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就算黎族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钟山北麓两万禁军的眼皮子底下、在钱氏皇族祖宗的牌位底下,将皇庙之下的这一片洞窟经营成如此模样。
——那么,自然是钱氏皇族中,有位高权重的人对他们行了方便,这才合理。
这个推断让华苓呆了片刻,而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拱手将这样一处要紧的据点送给外族人,无异于将家族的咽喉送到了潜藏的敌人手边。到底是皇族中的谁人作出的好事,是钱昭那个短命皇帝么?
琢磨了片刻,华苓推翻了这个想法。钱昭此人,也算是她从小认识的,耳根子软些,但至少分得清事情轻重,卖国卖家这样的事,是不会做的。而再往前在位的泽帝,就更不可能了,那是一位极有野心、也有远见的皇帝,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心腹大患在卧榻之旁。
皇族中能掌握这一层次权力的人寥寥无几,晏河、太后、皇后还有钱氏皇族的那几位王爷,都有可能知道这片洞窟。一一排除下来,最有可能做下了这等蠢事的,其实就是那位已经被而代之、不知是否早已身死的阴太皇太后。即使不是她主使,此事也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想借助黎族诡秘的修整脸容之技牟利,反而引狼入室。黎族借助阴太皇太后送的这一把东风升上云端,然后干脆给这蠢女人来了个过桥拆板——如今黎族的‘夫人’易容改貌,据在太皇太后的高位之上,幼帝钱威不过五岁,压根儿就没有人能再节制于她。
那么,接下来,黎族在宫里宫外互相应和,对他们来说,整个丹朝和摆上了餐桌的一道大菜还有什么分别?
华苓恼恨得咬牙切齿。这个阴氏真是目光短浅的蠢货,给整个大丹召来这样一个毒瘤!她改变主意了,她不仅要逃出这里,还要拼尽全力,将这个毒瘤连根拔起,大丹现在境况很好,这个国度是她的家,即使要赔上性命都好,她绝不会让黎族破坏这一切!
跟这一件事相比,在前些日子里一直让她想不通、甚至有些陷入了自哀自怜情绪的事——大郎放弃了她这个妹妹,将她送到了华德手上的行为——也显得不那么要紧了。不论相处多年的兄长是什么想法,不论以后她还能不能名正言顺地回归谢家,不论以后她还能不能见到卫羿、能不能与卫氏五郎继续婚约,都不影响她尽力为大丹的用心。
她是有手有脚有脑子的人,不需依赖于谁都能过得很好,这是她谢华苓的自信。
但不能急,一切都不能急——华苓努力让自己平静,一遍又一遍地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动作,为自己覆上了一张完美的驯顺的表情面具。
在她起身后约两刻,暗室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女人高声说道:“谢九娘,胡狼大人特地命我莺娘来传你去!还不快快收拾停当出得门来,若是耽搁了大人的要事,有得你好受的!”
“是,谢九这就来。”华苓扬声应了,很快莺娘指使看守的侍卫将门锁开了。
华苓缓步走出门来,在石壁上火把摇曳的火光里看清了莺娘酷似晏河的面容。莺娘是三的手下,位属一等族人,手上掌管着这处据点的内勤诸事。在黎族的这处暗窟里,莺娘除了要对三和胡狼低头之外,不必要卖任何人的面子。便是胡狼手下的那些修习着修容改貌之术、地位颇高的二等族人,还有负责看守华苓的守卫这样的三等族人,为了每月多分得一些月例物资,也时时都要挖空心思地讨好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