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黎愣了一下,原来那是一首极为优雅动听的钢琴独奏曲,听起来像是业馀人士自创的曲目,因为那不是任何一个大师的作品,然而难度却很高,绝非玩个几年钢琴就能弹奏出来。
「……旋律不是不错吗?这麽好听干嘛阻止我放?」
陆沈云直视前方车潮渐渐变多的道路──现在刚好是上班时间。他犹豫一下才解释:「我怕你会在意。」
「在意什麽?」
「你不是很喜欢钢琴吗?但你的手……」
钢琴是很细致的乐器,它需要的是一双灵活的手来驾驭,然而朝黎伤得这麽深那麽重,就算完全复原,只怕是再也弹奏不了高难度的曲目,这是很残忍的事情,陆沈云不敢说白。
朝黎没回话,却望著自己双手上的疤痕,陆沈云语带愧疚说:「我真的忘记车上有钢琴曲,不是故意要刺激你──」
朝黎轻轻一笑,打断了陆沈云的话,「你这麽紧张干嘛?」
「我能不紧张吗?黎黎,我现在什麽都不怕,就怕伤了你的心。」
「我没那麽脆弱,不能弹琴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很久以前我就无法再碰钢琴了,比起想弹却不敢弹,不如彻底失去演奏的能力。」
对不晓得内情的陆沈云来说,这句话当然不容易理解,他皱眉仔细回想朝黎当时突然中断弹奏的慌乱模样,心里才大概有了底,「又是和绍约有关系,是不是?他又对你做了什麽?」
「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朝黎的视线转向窗外,陆沈云知道每当对方不安时就会做出这种反应,「绍约的钢琴是我教的,在意外发生後他不再记得自己会钢琴一事,但我却偶尔会做一个噩梦。
「我总是梦到他坐在钢琴前,满手都是血演奏著,一首又一首,直到钢琴上满满都是红色。从那天起只要我碰到钢琴,我就会有种手上也沾满他的血的错觉……这只是我目睹过自杀现场留下的创伤,与他无关。」
朝黎怀疑自己是怎麽了,不只是童年的事情,这些他从没想过要坦承的伤口竟可以毫无保留全告诉陆沈云,「我本来以为不是同一部钢琴就没事,所以那次才会被你撞见,不过结果仍相同,我跨越不了恐惧带来的障碍。」
「但……」陆沈云微微握紧方向盘,「你们兄弟不是谈开了?绍约不会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你还是会害怕吗?」
「有些伤痛不管经过多久都难以痊愈,我又何苦再折磨自己?再说,就算克服了那段过去,我的手也回不去该有的水准,又有什麽好计较的?」
朝黎说得没错,但陆沈云却感到遗憾,他很想再听一次朝黎的琴声……
「那要是真的发生奇迹呢?要是你的手一点後遗症都没有呢?」
朝黎心想他又不是那种世界知名的音乐家,能不能再演奏根本无所谓,真不晓得陆沈云是在坚持什麽。
「你说的机率不高吧,但真有那天……」朝黎并不认为自己可以摆脱那段噩梦,但他不是很想让陆沈云失望,「也许我会再试试。」
朝黎看见陆沈云悄悄勾起笑意的侧脸,真是难以理解陆沈云为何会在意他的事情比自己在意更多。但有个家人以外的人关心他,这种感觉似乎也……不差。
不知道是不是在医院待太久,让朝黎还不习惯外界正常的作息,没多久居然就睡著了,陆沈云边开车边趁偶尔小塞车的时机偷瞄他,不禁露出一抹宠溺的微笑。
就像朝黎睡觉的优先条件是安静,他自己睡下以後也是悄然无声的,放松的五官除了平常的英挺,更额外多了一股祥和的温暖气息,这令陆沈云越看越心动,忍不住偷吻他好几口,同时惊讶对方完全没被自己吵醒一事。
究竟是彻底习惯他的存在了,或者只是单纯太过疲倦呢?
由於中途几场小塞车,导致花费比预估还久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幸而今天不是例行假日,否则依朝黎的脾气一定觉得人多吵杂、烦人不已吧?陆沈云停好车,绕到朝黎那边去替他开门解安全带。
朝黎仍然没醒,衬衫被安全带弄得些微凌乱,这让原本就线条优美的锁骨格外又多几分风情,陆沈云在叫醒对方的瞬间改变主意,倾身去亲吻他。
他伸舌探访朝黎的唇舌,温柔地摸索和男人内心一样柔软的地方,这麽一弄当然把人给吵醒了。也不晓得朝黎是不是因为刚清醒而神智不清,竟然下意识抓住陆沈云的肩膀就开始回吻,但眼睛还是没睁开。
陆沈云在他嘴里发出呻吟,朝黎的学习能力实在太过强悍,这麽久没碰彼此的情况下,还是能让经验丰富的自己差点爽到腰际发软,更别说这人还尚未醒来,就这麽单纯依靠本能回应。
加深这个难得的吻几分,陆沈云才依依不舍离开朝黎的唇。
朝黎张开迷蒙的双眼,神情带有纳闷和莫名其妙,他发觉两人距离近得尴尬,甚至他的双手还攀在陆沈云肩上,而後者正在朝他微笑,有点类似偷腥的猫儿般。
「你干嘛?」他用力把陆沈云往车外推开,「到了?」
陆沈云正偷偷回味刚刚的感觉,没多做表示,待朝黎下车後重新把车门锁好,朝黎站在一旁随意伸展四肢,像他这种身高的人不管车子有多高级,坐久还是会僵硬不适,倒是对陆沈云好像毫无影响,依然一副中彩券头奖似的表情。
朝黎倚在门口附近的围墙等陆沈云自行买好门票,下车没多久他就察觉不少人在注意他们,这正是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的原因。只有他一个人或许还好,顶多女性比较会留意他,但偏偏陆沈云的相貌……还真是男女通吃,他可不情愿被哪个男人的视线不停扫描他们两人。
「你在看什麽啊?」陆沈云把两人份门票递给收票员,发觉朝黎一脸不悦面向某个方向,那里有一堆游客。
「在看正在看你的男人。」朝黎说完不禁一愣,自觉这种说法太过暧昧,不但是介意更甚至是吃醋口吻了,「就我们两个大男人来这种地方,太引人注目。」
陆沈云好像没听懂朝黎的意思,拼命点头认同,「黎黎的脸在哪里都很吸引目光没错,想当初,我也是被你勾走魂魄才跑去和你搭讪呢!」
「哦,你的魂魄被我勾走好几个月才跑来认领?」朝黎挑眉,谁不晓得当初陆沈云的心思?他分明是在评断自己有没有成为新玩物的有趣价值。
「咳,嗯,是啊。」想起当时心态,陆沈云自知理亏,尝试转移话题道:「黎黎想玩什麽我都可以奉陪哦。」
「该问你自己想玩什麽吧?你可是那个提议来这里的人。」
「我不知道该玩什麽……」
虽然陆沈云看起来比刚下车时平静了点,但朝黎就是明白在那张漂亮脸孔底下,正在不停闪闪发光的是何等亢奋。
这让朝黎顿时感到无奈,他想既然来这里的目的是要回报陆沈云,乾脆就好人做到底吧,於是他说:「只要有时间,我们可以把所有设施都玩过一遍。」
陆沈云立刻像个孩子欢呼赞同,每坐一样就兴奋一次,他们在中午以前把归属惊险刺激的游乐设施各玩过一轮,而朝黎之所以决定先玩那些,纯粹想避免没经验的陆沈云会不小心搞到反胃,他可不想到时候还得欣赏对方把午餐吐出来的狼狈样。
朝黎本身对这些设施适应良好,他想起童年和绍约一起来的时候,那个又怕高又怕晕的弟弟总是边哭边吐边玩,相较之下,陆沈云简直好照顾得很。
坐在餐厅待点午餐时,朝黎默默盯著陆沈云专注在菜单的认真模样,心想这和多个弟弟似乎没两样,谁叫他们年龄相差这麽多?但他确实没想过,这麽多年後还有机会和人来这种地方……而且是约会。
朝黎淡淡微笑,陆沈云一从菜单抬头,正好瞧见对方野性又诱人的笑容──重点是针对他而来。
「黎黎,你这样笑很可能会害我的情敌剧增欸。」
「那你也把脸皮换掉好了,你不晓得注意你的人也很多吗?」
正在替他们倒茶的服务生心想这两个男人根本半斤八两,打从他们进门开始就不晓得招惹多少客人的注目,但他更好奇他们之间是什麽关系,坐在一起竟会令人有种彼此契合的协调感──明明由上至下皆反差极大。
「我可以当作你在吃醋吗?」陆沈云露出一脸喜悦,直往对面的朝黎探身靠近,没留意服务生的手指僵硬一秒,茶水因此洒出一些。
朝黎倒是注意到了,「我没必要吃醋吧。」
他想说的是他们又没任何关系,有需要吃醋吗?但服务生似乎误解成朝黎是在闹别扭,这下茶水洒出得更多。朝黎十分不解,怎麽现在的服务生连倒水都做不好?
他们一顿午餐就在陆沈云天花乱坠讲起一堆话题,客人们的议论纷纷,服务生在厨房偷偷宣扬自认的真相之下结束了。
朝黎的结论:「陆沈云,你真的和鸟一样吵。」话是如此,他始终拿对方没辙。
下午行程轻松很多,他们按园内地图把剩馀的设施一一解决,陆沈云甚至连小孩专用的游乐都不肯放过,被朝黎一把拖走避免丢人现眼,现在就只剩下朝黎有点排斥的摩天轮。
要是以前的他,肯定不会想坐这种摆明被人误会他们是情侣的玩意──单纯同性朋友都是一群人坐,哪会只有两个人?但他一想到陆沈云玩得一脸满足的模样,实在不想破坏对方的兴致与气氛,沉默不语在替他们开门的人员好奇注视下坐了进去。
游乐园占地不小,扣除走路吃饭和排队的时间,现在正好是傍晚时分,从摩天轮这种其馀设施无法比拟高度的地方放眼望去,被夕阳染红的景色确实极美,也让朝黎待在医院过久、都快变成木乃伊的身体放松不少。
陆沈云双手贴在窗户,漂亮的双眸张得极大,直勾勾欣赏外面一片浸染橘红色彩的风景,这动作和绍约小时候很相似,眼见如此朝黎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麽,有时候他会觉得这样的陆沈云……还真让人难过。
绍约从小就有他和父亲的陪伴,然而眼前的人却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但就是这麽理解寂寞的陆沈云去替自己解决家庭症结,真是难以置信。
「朝黎。」陆沈云坐在他对面,维持刚刚的姿势没变,现在距离最高处还有一些时间,他小小声开口:「谢谢你陪我来这里,我很开心。」
「……高兴就好。」朝黎也回以浅浅微笑,尽管对方没朝向他。
朝黎想陆沈云果真是个古怪的男人,当初针对绍约伤害他的事情能如此强势对待他,现在却又可以因为实现这麽小的梦想,像个纯真的小孩一样坦率表达喜悦。
「朝黎,我後悔了。」
一句话来得突兀,陆沈云不再望向窗外,而是面对朝黎,凝视对方的眼神十分认真。
「後悔什麽?」朝黎慵懒地倚靠在震动的椅背,不明白陆沈云又在说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