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来说:“现在是荣先生接你去,以后你的工资我们会付给你,你照顾好宝珠就行。”
保姆阿姨说:“知道了,乾先生说过,你们要说也给工资,就让我心安理得收双份,所以我把实话告诉你们,你们不给也可以。”
小武胸口一滞,有了些当年对上宝珠的感觉。
这话这么一说,他们还能不给吗?不止要给,还得多给——这乾启,怎么做事的手法现在这么像宝珠?
他又认真看了一眼保姆阿姨,能当上宝珠的保姆,还用了两年,不得不说,这位中年妇女,一定也有些和宝珠相通的地方。
宝珠的手术进行的很顺利,他们到的时候,她已经在病房里。
保姆阿姨看到宝珠的惨状,真是吓了一跳,“这怎么弄成这样了。”
宝珠听到她的声音好高兴,虚弱地抬起手,“……我看看,怎么来的这么快?”
荣耀钧看她脸上带喜色,笑着站了起来,对保姆阿姨说:“谢谢你过来照顾宝珠。”
阿姨对上他一身气度,有些无法从容,粗声说:“嗯……应该的!”她回答的像是过去人喊口号“为人们服务!”那样的语气。
荣耀钧少与她打交道,看她不自在,笑着说:“你们先聊。”他和小武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小武掏出一个手机,“我收了她的电话。”
荣耀钧看到,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好像这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又好像,是欲盖弥彰。
小武说:“她说乾启知道我们会去接她,你看要不要留人,留着就等于留一个内应。”
荣耀钧一点没有意外,就算是内应,自己也得留下,他说:“就这样吧,宝珠喜欢就行。”也许除了不离开自己,她要什么都可以。
病房里,保姆阿姨仔细地打量宝珠,“……除了头,眼睛,还有什么地方不好?身上有伤吗?”
“手伤了……检查正常,可我知道伤了,少了从前的一种劲道……以后大概不能写字了,其他都好,没有受别的伤,也没有受委屈。”宝珠望着保姆阿姨的方向,有些期待这消息回头能传给某人,至少令他不那么担心。
保姆阿姨周围看了看,没见什么明显的摄像头之类的,她说:“我的电话被刚刚的武先生要去了,不过我旅行箱里还有一个,是乾先生给我的,回去我再打电话。”
宝珠听到她说乾先生,心口一热,好像毫无准备乍然相逢,听到这名字都令她心神寸断。她愣了好一会,听到门响,听到荣耀钧熟悉的脚步声走进来,她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告诉阿姨想吃什么了吗?”荣耀钧的声音温柔地响在耳边。
宝珠摇头,“我想吃莲藕排骨汤。”
荣耀钧说:“手术过应该先吃清淡的。”
保姆阿姨立刻说:“没事,我做好她闻闻味也行。”
荣耀钧看向她,被这样的“大智慧”瞬间击败,竟然,竟然无言以对!
当天下午,保姆阿姨就带来了她做的莲藕排骨汤,确实,闻到味道,宝珠就能知道是什么样子,莲藕中间塞着绿豆,煮的绵软甜糯,她想起那一次阿姨做了这个,那是乾启第一次和她在家里吃饭,乾启问她,“买一个窑厂做日用瓷好不好……”
那天的事,如在昨日。
荣耀钧和小武都没在,只留着看护在外间。
她的手,探向小碗,指尖轻颤着挨上,来回用指肚摩挲了一阵,忽然笑起来说道,“阿姨,你记得那一年,我们第一次搬去宝邸住,乾四爷带回来的大婚碗,那个描龙画凤的……其实那个是五彩双龙凤的大婚碗,是过去清宫里的日用瓷……”她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光彩来,“那个碗心里有龙凤戏珠的图案,外面是龙凤穿花的赶珠纹……你知道吗?乾四爷后来把那碗一直塞在我们的橱柜上面……”
保姆阿姨看着她,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她觉得宝珠的生活好像停止了,现在的乐趣就成了回忆前半生,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一下都清楚起来。
她也不太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给乾先生报告的时候,他就说让自己好好照顾病人,他有事要出国一趟……竟然在这种时候出国?
这俩人怎么和无间道一样,保姆阿姨实在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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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的手确实伤了,她拿起笔会抖,手上没力气,身上也少力气。起初以为是短期现象,过了快两个月,时间滑到了十二月底,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荣耀钧最后一次见医生,医生给了准确的诊断,说那天绑的时间太久又太紧,也许以后只能这样了……那一晚,荣耀钧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致祥居的书房里。
书桌后,宝珠坐在那里,他坐在沙发上,就听她说:“这是哪一家的图录?怎么竟是假画,观赏画的规律,一字二画三印章,这上面全错了。”
他手上有一本同样的图录,翻了一页,笑着说:“仿画容易仿字难,要的人太多,真迹太少,没办法的事。——是你要求太高了。”
“是他们画的太差了!”宝珠一转椅子,顺手从身后博古架上拿过一个笔洗,把桌上自己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倒进去,“我画张给你瞧瞧。”
他看着那笔洗,心疼道:“甄甄……那是一个雍正珐琅彩。”
她头也不抬地说:“没事,要打了回头我给你做一个!”
那样的理所应当,霸气无双,他竟然被说的无言以对。看她低头开始一笔一划,举手顿笔间婉约天成,又觉心里爱的不行,站起来走过去,从身后抱着她,“甄甄——我们结婚吧!”
她转头,毛笔作势要点,他向后一闪,她就笑着轻吻了过来……
猛然睁开眼,那一刻的幸福感,潮水似的包围着自己,是自己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满足,他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不可自已地眼泪冲出眼眶,心中汹涌澎湃的爱意,梦中她那温柔亲昵的语气,回眸浅笑间的肆意,是对自己爱人才有的一面,就像,就像她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样子……
他慢慢坐起来,心口跳的飞快,那真实感,仿佛刚刚那一幕真的发生过……
他穿鞋下床,心口空空地走向厨房去倒水喝,却在路过电视房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声响传出来。
荣耀钧不由停下脚步,觉得略奇怪,推开房门,看到里面光影乱闪,一个戴眼罩的人,睡衣整整齐齐,对着电视坐在那里,里面正在演《东方不败》。
“你怎么没睡觉?”他走进去,合上门。
她巡声转头过来说:“这部电影你看过吗?听着就好有意思。”
荣耀钧拿了沙发上的毯子,轻轻搭在她身上,“就算不冷也得盖个东西。”
宝珠手抬起来,放在半空,他忙伸过去抓住,“要什么?”
她抓着他的袖子说:“刚刚上面说了一首诗,‘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她笑着念:“虽然平仄奇奇怪怪,乱的一塌糊涂,可听上去挺快意恩仇,你说,咱们古玩这行,是不是也是古玩江湖,只要身在其中,就会身不由己。恩怨情仇,只要自己稍稍执着,就能够没完没了。”
荣耀钧笑起来,在她身边坐下。
宝珠说:“得罪了一个人,人家背后就可能有师傅,师兄弟,大家攀枝错节,如果想挥剑斩落,挥下去一次,就会发现还得有第二第三次,起初也许是挺快意,到后来……想收手的时候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荣耀钧拉过她的手,“你怎么想这么多?以前你不会这样想呀。”
宝珠摸向身上的毯子,扯了扯说:“我现在已经到退隐江湖的时候,武功也废了,自然想到这些。”
荣耀钧想到自己刚刚做的那个梦,又看向宝珠放在毯子上,白净并拢的手指,她以后不能画画,也无法写字,不知还有什么乐趣?他的心中忽而不忍,一句话冲口而出,“宝珠,你想不想走?”
从她醒来,俩人从来没有说过这个问题。他伸手按了电视的静音。
宝珠的心,瞬间跳快了,她攥着身上的薄毯,不说话。
荣耀钧看着那格子毯上她的手,紧张地攥成小拳头,他的心里又酸又涩,伸过去拉上,“其实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放不下你,想到失去你,连想也不敢想……但最近,我想了许多……也许没什么大不了,还是一样的过日子,这世上,多少人都经历过这种感情……现在我想起来的时候,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但也许我真过的时候,也就过去了。”
宝珠愣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荣耀钧会说的话,他一直都那么强势独立……虽然看他最近做的事情,已经变得不像他……
又听他说:“这次的事情,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想把你留在身边……你怪我吗?”
宝珠想到那一天,自己几乎绝望,拼命的在脑子里搜刮自己会做什么?会画画儿,会做高仿瓷,甚至想到可以帮别人盗墓。
她又想到了那只狗……经过那样的情况,爱情的确已经不重要,这道理粗暴一点讲,自己如果被强奸,被弄死,乾启不止会伤心难过,还会悔恨后半生。无论如何……这个人给了自己和乾启一条活路。
所以,可以让他负自己,
自己却独独不能负他!
从她醒来,到做完手术出院……这一刻宝珠终于明白,她已经再也走不了了。
除非他能放手,除非他能解脱,不然,她只能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