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芸诺猜着玉翠还会上门,毕竟她是于家的下人,覆巣之下,焉有完卵,玉翠一身灰白色拖地长裙,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米分也挡不住眼底的倦色,沈芸诺示意她坐下,倒了一杯茶给她,等着玉翠先开口说话。
“当初我就知道有这么一日,我家夫人不怪你和沈捕快,是我家老爷不自量力。”玉翠接起茶盖子,学着主子,扶了扶上边的茶泡,声音有些飘,“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家老爷哪是知县大人的对手,和你们做腊肠生意得是知县大人对吧。”
知县大人年轻,穿着朴素,于老爷和知县大人打过几次交道,认定知县大人出身贫寒没有靠山,腊肠在清水镇没有多大的反应,在府城甚至京城,都开始流传这种吃法,知县大人家里的腊肠不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于老爷回府城探望老太太,饭桌上吃过一回,就起了心思,知子莫如母,老太太劝他别动歪心思,如今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做大生意且还是独门,哪是那么轻易的事儿,于老爷信誓旦旦,打听清楚沈家和裴家的情况,老太太还曾说过,“都是老实的庄户人家,真要做生意,好好和人家说,别像之前那样了。”
老太太膝下有好几个儿子,于老爷算是最没用的,年轻时不学无术,年纪稍微大了,瞧着稳重不少,实则还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他们搬来清水镇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过那些原因,玉翠不想和沈芸诺说了,眼下于老爷遭了牢狱之灾,她们也要搬回村里了,于家那边,不会再管这房了。
“我来,是和裴娘子告辞的,我家主子带着几位小主子要搬去村里住了,之后,不知道还能否再见,我家主子让我谢谢你们。”说到这,玉翠欲言又止,于家一摊子烂事,不足微外人道也,对搬回村里,夫人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苦了几个小主子。
沈芸诺一怔,于老爷犯了事,于家宅子和田地都要充公,她记得府城那边还有亲戚,玉翠像看出她得想法,心头愈发苦涩,“我家老爷连累整个于家的名声,老太太说了以后这边得事儿她都不管了……”
第一回见着沈芸诺,玉翠心里是看不起的,风水轮流转,她们也要搬去村里了,纵然夫人还了她的卖身契,她还是要跟着去的,往后的日子,只能靠着夫人一点嫁妆过日子了。
“裴娘子,玉翠有个不情之请,若旁人问起我们的关系,能不能……”
沈芸诺知晓她的意思,村子里的人老实,于老爷做的这事儿天怒人怨,玉翠不想其他人受了牵连,想了想,点头道,“我哥回来,我和他说声,你多保重。”
玉翠感激一笑,这两日,村里里正拖着不想办户籍,说到底,还是怕沈聪迁怒到他头上,有了沈芸诺这番话,她们才能安心在村里住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玉翠没想过,有朝一日的各取所需,竟夜能生出一份情义来。
☆、117|06-06-28
玉翠走后,沈芸诺收拾好屋子,于老爷入了狱,日子总算雨过天晴,沈芸诺记着答应李婶的事儿,这些日子,因着家里忙,院子里的银耳树不知长得怎么样了,正好,回村托大生娘办事,顺便瞧瞧院子里的银耳树。
傍晚,沈芸诺说起玉翠拜托她的事儿,于夫人她没有见过,能教出玉翠这般蕙质兰心的丫鬟,想来也不是个简单的,沈芸诺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当日,玉翠说想和她一起做腊肠生意,眉色间笼罩的淡淡愁绪,她和玉翠打过几次交道,多少了解玉翠的性子,前两回对她态度冷淡,后边渐渐转好,可没到无话不谈的程度。
那日,玉翠和她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转头回想,玉翠只怕早就料到于老爷有今日了,当时在拖延什么吧,于是,忍不住向沈聪打听于宅的事儿。
沈聪不瞒她,“于家人搬来清水镇的原因简单,于老爷在府城得罪了人,避难来了,没想着本性不改,这回捅了更大的篓子,于夫人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性子良善,是个好的,这回,于老爷出了事儿,于夫人没有丝毫隐瞒,抄家的衙差说于夫人配合得很,只拿了自己的嫁妆其他主动交给衙差充公,如今,于夫人租赁了间宅子,好些下人被打发了,也因此,书院那边考量一番,认为于夫人行事还算通情达理,于家少爷仍留在书院念书。”不管于夫人心里怎么想的,只要她性子是个好的,沈聪不会把于老爷做的事儿迁怒到她头上,一码归一码,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尤其,经过这件事儿,他明白更多,没有什么比有几个共进退的兄弟更重要。
即使他早已清楚,仍没这回领悟得透彻。
遐思间,沈聪说起另一件事,裴娟和韩梅达成共识,韩梅在中间给裴娟和沈芸诺递话,事后,裴娟给韩梅五两银子,说是递话,依着韩梅的性子,坑蒙拐骗还差不多,他出了事儿,家里没个主心骨,韩梅说话字字有自己的打算,沈芸诺和邱艳面上不在意,心里也会惶惶不安,可能他速度快,韩梅没来得及出面,裴娟和陈余就遭了秧。
“小洛爹不在,虽然我做什么,他回来都不会有怨言,那毕竟是他大嫂,还是等他回来,和他商量下,要我说,韩梅那种性子,就该一辈子躺在床上,不出来祸害人。”沈芸诺能下地走动了,煮饭的事儿全落到她头上,邱老爹守着小峰,沈聪帮着生火,大家没明确分工,每日都这么做着。
沈聪看向沈芸诺,等着听她怎么说,韩梅搁他手里,早就缺胳膊断腿了,然中间夹着裴征和沈芸诺说,沈聪不想他们难做人。
沈芸诺没想那么多,对韩梅,她也算彻底厌恶了,“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小洛爹不会怪你的,可,别落下话柄,为那种人搭自己进去,不值得。”
沈聪挑眉,“我心里有数,你大嫂的事儿,我琢磨琢磨。”他不能像对付裴老头那样对付韩梅,可也不会纵容她,早在韩梅见死不救得时候,他就想动手了,看在小木的份上,他于心不忍,好在这回沈芸诺邱艳没出事,否则,韩梅也跑不了。
说着话,小洛进了灶房,明日书院也放假,沈芸诺答应他一块回村里,小洛拿着给小栓大妞买的礼物,问沈芸诺,“堂哥和堂妹会喜欢吗?”给小栓的是最近书院里流行的这竹篾编的马,给大妞的则是一朵米分红的绢花,沈芸诺笑道,“会喜欢的,小洛去叫外公,洗手吃饭了。”
邱艳身上得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伤着骨头,还得继续养着,邱艳心下过意不去,隔着门和外边的沈芸诺说话,“这些日子麻烦你了,本还想照顾你和小洛……”
沈芸诺打断她的话,“嫂子说的哪儿的话,谁照顾谁不都是一样的吗?”
沈聪觉得沈芸诺说得对,对里边的邱艳道,“你好生养着身子,之后阿诺肚子大了,家里的事儿还是要交给你。”
邱老爹嘴角噙着笑,不插话,专心吃着碗里的饭菜。
方还红艳艳的天,忽然下起雨来,且雨势越来越大,明日回村,小洛兴奋得睡不着,趴在窗棂上,听着啪啪的雨声,和沈芸诺说着书院的事儿,沈聪入狱,书院里的好些人都看不上他,还出口辱骂,之后,陈聪出来了,那些人又讨好的巴结,和他一块玩,沈聪入狱那会不见小洛沉默,而事情过去了,小洛在书院反而沉默起来,“娘,您说他们为什么前后变了个人似的?”
沈芸诺坐在床上,手里做的是小洛入秋的衣衫,闻言,抬眸,认真思索了会,缓缓道,“小洛和舅舅关系好,知道舅舅是被冤枉的,他们不了解舅舅才会误会了,那种人,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自己的主见,小洛别学他们。”
小洛转头,严肃着小脸,“我知道的,大堂哥和云清就不是这样子的人,他们一直和我玩,也不说舅舅的坏话。”
小孩子的圈子该是简单而纯粹的,可大人加诸了太多,反而影响了孩子的判断,沈芸诺不会劝小洛不和那些孩子来往,和人打交道,会遇着形形□□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只有自己经历过,才知道怎么应对。
雨下到半夜才停,沈芸诺停下手里的针线,叫了两声小洛没人应,才惊觉他睡着了,穿着鞋推开门,冷气拂面,沈芸诺身子哆嗦了下,夜凉,小洛那般睡着不妥,她怀着身子,小洛她是抱不动了,本想让沈聪过来帮衬一把,想想,又退了回来,晃了两下小洛的衣衫,轻声道,“小洛,去床上睡,风冷,别着凉了。”
剩下最后一只袖子,她做针线入了神,什么时辰逗忘记了。
许久,小洛胳膊才动了动,抬起头,脸上一排印子,声音已经沙哑了,“娘,身子麻了,走不动。”眼神指着自己的手和腿,睡眼惺忪,好像快哭似的。
沈芸诺替他捏捏手,牵着他小心翼翼下地,“你去娘床上躺着,娘给你煮完姜汤,先别睡啊,你的衣衫做好了,去床上试试。”担心小洛一个人在屋里害怕,沈芸诺又燃了盏灯笼,挂在床尾,关上窗户,这才重新走了出去。
回来时,床上的人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被子上,搁着她新做的衣衫,沈芸诺担心他发烧,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事儿,才松了口气,即使如此,仍把小洛叫起来,喝了姜汤才让他接着睡下。
夜里熬夜,清晨起得迟了,睁开眼,床畔得被子里窝着个小脑袋,沈芸诺心情大好,盯着小洛紧闭的双眼而不停颤动的睫毛,好笑道,“醒了?”
见自己装睡被发现,小洛咯咯笑着睁开了眼,望着外边的天色,“醒了,等娘一块起床。”
今日要回村,沈芸诺替小洛换了身简单的衣衫,是裴征不穿的衣衫改小的,小洛穿着没有丝毫不满,还伸手抠了下肩膀上的补丁,去书院念书,沈芸诺将他拾掇得干干净净,身上的衣衫没有一处有补丁,小洛不明白其中道理,猛地穿着这件衣服,新奇不已,“娘,是新衣服吗?怎么和昨晚小洛见着的不一样?”
沈芸诺替他扣上纽扣,失笑道,“是新的,昨晚那身衣衫入秋天冷了再穿,这两日天热,穿新衣服身上会起痱子的。”
小洛懂事的点了点头,跟着沈芸诺出了门。
若不是不放心邱艳一个人在家,邱老爹抱着小峰也想起村里走走,大丫和小洛手牵着手,兴致勃勃的坐在牛车上冲邱老爹挥手,“外公不去,大丫回村里给外公抓鱼。”
下过雨,兴水河涨水,雨也会冒出来,早上,沈聪和大丫说起这事儿,两人就期待着,沈聪会抓鱼,大丫和小洛是见识过的,两人期待不已,扳着手指头数着好些日子家里没吃鱼了,两人嘴馋的咽了咽口水。
沈聪转头刚好见着两人咽口水的模样,哭笑不得,和沈芸诺道,“亏得不是在家里,你嫂子瞅着两个孩子这样,还以为我亏待他们了呢。”邱艳躺在床上,每日最不厌其烦的一件事就是问大丫,吃饱没,冷不冷,热不热,沈聪在边上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嫂子也是担心大丫,她在床上,小峰交给邱氏看着,她比谁都着急呢。”邱艳受伤,两个孩子她只能看不能抱,心里不着急才怪。
石子路平坦宽敞,下过雨也不觉得泥泞,不一会儿,牛车稳稳的驶入了兴水村的地界,沿着河滩往上走,最后,停在了半新不旧的大门口,没多久的日子,院门两旁杂草都快长到膝盖了,沈聪跳下牛车,解释道,“每次来去匆匆,杂草我也没管,以后搬回来住的时候再说吧。”
听到动静,对面院子的门被打开,金花挺着肚子,反应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沈芸诺,眼眶一热,激动道,“阿诺妹子,是你回来了,我就听着声音觉得耳熟。”
金花怀着身子,整日没事干,人丰腴不少,反观沈芸诺,若非挺着肚子,看不出已经怀孕了,沈聪扶着沈芸诺下牛车,问金花,“杉子呢?”他出来后,还没好好感谢过一帮兄弟,不过,家里事情多,只有等邱艳身子骨好了再说。
“去山里了,昨夜下雨,山里菌子多,他和刀大哥他们都进山了,不知道你们回来,否则,就不去山里了。”金花拉着沈芸诺,从上到下打量着,时而欢喜时而蹙眉,脸上十分精彩。
“去年咱靠着山里的菌子挣了银子,今年多少双眼睛盯着了?每日去山里的人都快和赶集差不多了,杉子平时也不怎么上山了,正好昨夜下雨,那边人速度慢,拿捡多少菌子是多少,这才和刀大哥他们一起去了。”金花说话的空隙,沈聪拿起钥匙打开了门,侧目和金花说话,“没事儿的时候,让杉子载你来镇上玩,大丫娘在家。”
金花点头,裴征不在,那头牛一直刀疤李杉他们在用,听说沈芸诺和邱艳受伤她就想去镇上了,李杉没答应,说她大着肚子去了也是添乱,加之,那几日场子里的事情多,李杉顾不上她,因而才一直拖着。
进了屋,本以为会蒙上一层灰,没想着干干净净的,金花笑着解释道,“我在家左右没事儿,隔两天就过来打扫回,不止你家,聪子哥和罗城李勇家我也去……”
沈芸诺面色一诧,她不知晓还有这件事,看向金花的肚子,后者了然,“你没见着我之前那段日子,李杉在家,什么都他做,我胖了好几圈,韩大夫来看过,说要找点事情做,不然生孩子那会艰难,自己家里的事儿总提不起精神,还是杉子给我想了这么个法子。”
之后,才稍微瘦了些下来,懒惰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勤快起来才察觉精气神好了许多,往回,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日子好眠得很。
沈聪去院子里摘银耳,沈芸诺和金花说话,许久没回来,金花对村子里的了解多了许多,谁家发生了什么事儿她都知晓,其中一件,沈芸诺震惊不已,走了的刘花儿又回来了。
“小栓他娘回来,和小喜娘吵架,骂小喜娘克扣小栓,说她是小栓娘,要带着孩子走。”金花和刘花儿打交道得次数少,她不怎么去村里,这些都是从周菊和罗春苗嘴里听来的,“小喜娘拦着不让她将人带走,之后,小栓他娘又偷偷回来几回,拉着小栓往村外走,小栓之前不吭声,刘花儿拉着他快出村了,他才大声叫了起来,捡起地上的石头打他娘,喊他娘滚,动静大,村子里好些人都来了,你猜小栓他娘最后怎么了?”
沈芸诺摇头不知。
“最后,里正出面,绑了小栓娘,送去李家了,说她改嫁了,和兴水村和裴家没有关系。”金花话说得快,口干舌燥,这边不住人,自然没有水喝,她只能缓了缓,又继续道,“人送回李家,小栓娘日子过得就不太好了。”
沈芸诺可想而知,李家田地多不假,可刘花儿伤了人,日子不会好过。
说完刘花儿,金花又说起裴秀,沈芸诺听得咂舌,从金花嘴里听来这些消息,时过境迁,好似她们好几年没在村里住似的,金花说得欢,“小洛小姑怀了身孕,接二连三的流产,而且,夏家水深着,小洛小姑以后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金花将夏庆丰和裴秀在外边的事儿说得隐晦,沈芸诺也听懂了,夏庆丰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将裴秀送人?
“小洛小姑回来过好几回,小洛四叔被伤透了心,皆避而不见,直到裴秀在夏家的事情传得人尽皆知,小洛四叔才反应过来,去夏家,小洛小姑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金花倒不是同情裴秀,而是可惜了那三个被流掉的孩子,接连怀孕又小产,裴秀亏了身子,一个女子,一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何其悲哀。
沈芸诺不知晓还有这茬,“秀秀被我四弟接回来了?”
她在镇上,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人和她说裴秀的事儿,裴秀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至少,比起韩梅和裴娟,裴秀甚至算得上收敛的了,遇着这种事,裴家人该是会给裴秀讨个公道,嫁出去的女子,被人折磨成这副样子,若没有人给裴秀出头,整个裴家的名声也全坏了。
金花竖了个大拇指,“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猜中了,小洛大伯和四叔去接的人,和夏家打了一架,事情没完,过两日,里正还要带着人去夏家讨个公道,说我兴水村的姑娘好好的嫁过去,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要夏家给个说法,不然,就将夏家告到衙门去。”
裴勇和裴俊去夏家挨了打,其中还牵扯到裴征和沈聪,往回,夏家人看在沈聪的面子上也不敢如此招摇,谁知,沈聪出了事儿,裴征又不在,夏家人知晓裴秀和裴家关系不好,只当裴俊和裴勇为着所谓的脸面,指使下边的长工动的手,一帮人打两个人,结果可想而知。